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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1

细说香港经济(之一二)

张 五 常

2002年10月10日《南窗集》

  ……

一九九六年末与九七年初,我两次公开说香港将会有十年以上的不景,而这不景是与九七回归无关的。当时没有人相信,而其后间中略有起色就说大教授看错了。经济下降从来不是直线下降的。今天,记得我的悲观推断的朋友一致认为是看对了。他们屡次要求我提出补救的办法。我想,办法是有的,但差不多不可能做到。不能做到的建议,不说算了。今天我又想,做不到的建议不妨提出来。「绝望之为愚妄,正与希望相同。」那就让我试试吧。

我是香港土生土长的。昔日父亲在西湾河的山头操碎石工作,母亲养猪。后来他俩事业有成,是今天还存在的位于扫杆埔的圣光堂的执事。七十年过去了,那是老香港的一般故事。艰苦的日子与苦尽甘来,我这一辈记得清楚,但在可见的将来看不到有转机的,今天还是第一次。

在提出一些经济建议之前,让我先说一九九六年我突然持有悲观看法的原因。

悲观是由两项局限转变而起

八十年代初期中国搞开放改革,香港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提供了外间的讯息,协助了金融、科技与人材服务。于今回顾,虽然初期到国内投资的香港人不少弄得焦头烂额,但整体来说,香港人的服务直接或间接地赚了国内很多钱。这赚钱是应该的。没有香港,中国的经济改革不可能有那样骄人的成就。八十年代中期起,香港的工业差不多全部北移,但香港的经济增长率在中国之外还是近于世界之冠。这是服务中国改革而大有收益的结果。

九十年代初期,情况在两方面有重大的转变。其一,中国的通胀转剧,导致人民币有大幅度的贬值。朱镕基于一九九三年六月执掌中央银行,大手约束借贷,通胀得到控制,于九五年变作通缩,持续了好几年。这一贬一缩使中国的物价、楼价、工资等在亚洲一带格外相宜,而东南亚的国家以储备支持其货币汇率,终于守不住,促成了九七年的亚洲金融风暴。表面上是炒家官商勾结炒出来的风暴,其实是人民币值稳守而使其他地区的币值远为偏高。如果币有所值,炒家是炒不出什么来的。九七的亚洲金融风暴来得突然,我事前看不到。

港币与美元联系,其币值也稳守。问题是香港的物价、楼价、工资等奇高,不仅与货币贬值后的东南亚脱节,而更重要的是与贬值后有通缩的中国脱节,脱得很厉害。举一个例,朱镕基控制借贷后,国内的楼价下降了一半,但在同期,在「明天会更好」的高歌下,香港的楼价上升了一倍。香港与国内的楼价本来只是一倍之差,一下子变作八倍之差!

另一方面,自港英决定交还香港后,他们施行我曾经数次提及的「最后的晚餐」。工务员加薪幅度奇高,学校的教师、公立医院的工作人员等薪酬,亦步亦趋。水涨船高,一阔三大,社会福利随之急升。到今天,不工作的一家四口,可获的综援金高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收入。

转谈第二项重要的局限转变吧。那就是国内的同胞,尤其是中国的青年,学得非常快,比我在八十年代所能预料到的快得多。

记得八十年代中期起,国内好些较有看头的食肆,喜欢以香港厨师主理为号召,而这些食肆的经理也往往是香港请回去的。一九九○年在上海南京路某广东食肆进膳,味道平平,但菜式似模似样,与香港的相若。当我知道该食肆的工作人员全部是本地人,就问那里的经理工作人员多少,总薪酬每月多少。回应是员工共六十个,总薪酬每月三万五千人民币。当时一个香港厨师或经理到国内服务食肆,月薪二万五加房屋、生活补贴一万,合共也是三万五。薪酬一个顶六十个,那是搞什么把戏的?

当时我想,只要国内的食肆能学得六、七成,他们就不需要香港人的服务了。果然,到了一九九二年,国内的香港厨师与经理纷纷回港,如丧家之犬。一九九三年在香港大学的一次公开讲话中,我就提到香港厨师的命运,然后问:什么时候香港的金融人材、资讯人材等会被国内的青年代替了?香港的服务人材是好的,当时国内的需求甚殷,但薪酬那么高,总有一天会遇到厨师的困境。

然而,九三年我还在想,厨艺是眼见功夫,不识字的也可以学,但金融、资讯等人材要懂英语、电脑,对世界要有认识,在国内培养恐怕要用很长时间。我看错了。

九十年代初期起,香港某机构出钱请三几十个国内的学生到香港考察,每年一次。这些学生通常要求会见我,每年与不同组合的国内学生畅谈大约两个小时。为人师表数十年,我是个鉴定学生水平的专家。一九九六年秋天我会见的那一组使我完全改变了观感:他们的知识水平摆明是在港大的学生之上!会谈于是变作考口试,我主考,他们答。题目不浅,其中「Modigliani - Miller Theorem 是什么?」竟然有三个学生答得出来。最后我问:「你们是选出来的国内最优秀的数十个学生,是吗?」回应道:「不是的,像我们水平的数以千计。」问:「硕士毕业后预期的工资是多少?」答:「留在大学工作月薪大约一千八百,到外间工作大约二千五到三千。」这是港大学士毕业生四分之一的薪酬。

香港知识分子的服务是好的,但国内的青年学得拼命,学得快,工资低很多,国内将不需要香港人的服务了。工业北移,服务价高,香港的前途需要大减价,而又因为有联系汇率,这减价不能以汇率调整。

因为上述的原因,一九九六年末我推断香港将会有十年以上的经济不景。中国是香港的最佳合作伙伴,但也是香港的主要竞争对手。价格向下调整有顽固性,为时甚久,苦不堪言。

不考虑取消联系汇率

念经济的同学知道,那大名鼎鼎的比较优势定律说,任何地区或任何国家,其生产或服务在某方面必定有成本比较低的优势。以货币相同或物品换物品的情况下,这定律是对的。但如果不同地区有不同货币,而其货币汇率不易调整,或物价、工资等调整不够迅速的话,这定律可能错。是的,在某些汇率约束的情况下,在一段时期,一个地区可能什么比较优势都没有。

我不是说今天的香港什么比较优势都没有,而是在历史的经验上我们没有遇到今天那样少。六、七十年代的产品制造优势去如黄鹤;长达二百多年的进出口优势在与国内的竞争下节节败退;八十年代风生水起的服务行业也败退;余下来的金融行业,虽然得到国内不开放金融之助,但「负资产」的冲击是不容易承受的。

联系汇率的存在是促成上述困境的其中一个原因——可不是说没有联系汇率我们就没有困境。但今天我们不能考虑取缔联系汇率。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拆了联汇港元的币值会向哪个方向走,而且会是相当大幅度的。因此,今天拆联汇有两个无法解决的困难。其一是这拆除事前不可能没有一小撮人知道,而有禁不了的国际汇市,先知少许时间的可以大发其达。就算清官守口如瓶,也免不了瓜田李下,而若一旦走漏消息,则会有灾难性的发展。不久前刘慧卿多口说半句也搞得风声鹤唳,任老弟志刚是要目不斜视的。

第二个困难,是我们无从估计拆除联汇后港元会跌到哪里去。应该的跌幅不一定很大,但炒家四起,无知市民的跟风等,可以造成很大的波动。就算这波动是短暂的,也可以导致破产无数。今天的香港近于破产的人不少,港元暴跌或大幅波动,从资产保值的角度看,能受益的只是一小部分的人。有些朋友建议不拆联系,而是一次过地把港元向下调整后再联。这会帮助减少波动——其他的帮不了——但会换来政府言而无信。联系汇率这个货币制度是不能联来联去的。

当香港前财政司彭励治于一九八三年十月考虑采用联系汇率时,我是有参与的。拍板是彭老一人,幕后军师主要是Alan Walters与Charles Goodhart。此外再前的财政司郭伯伟与夏鼎基间接地提供了意见。这些都是很有见识的人物,虽然时势所迫只考虑了数星期,但没有轻举妄动。联系汇率(currency board)是有悠久历史的英国殖民地的货币制度,身经百战,八三年参与考虑的人中,只有彭励治和我不知道是什么。

彭老是大好商人,很乐意考虑学者的意见。Walters当时在美国华盛顿,还是戴卓尔夫人的私人经济顾问。一九七二年我曾与他同事一年,很欣赏他的才华;于今回顾,他是我知道的最出色的政府经济顾问。 Goodhart 是伦敦经济学院的教授,也是英国中央银行的首席顾问。郭伯伟与夏鼎基是执行过联系汇率的老手。

旧事重提,是要回顾一下昔日我们的考虑,好叫读者能比较容易明白今天的情况。当年的考虑,所有参与者的观点都对,只是轻重的取舍不同。Goodhart赞成联汇,是见当时的政治风浪很大,香港这只小舟,若不给货币下个锚,不知会飘到哪里去。我当时反对,说经济下挫,所有的价格一起跌可以互相分担承受,但如果币值不跌,压力就全部转移到地产、股市、工资等价格那方面去。夏鼎基同意我的观点,认为汇率要保持弹性。Walters给我的回应最具说服力。他说除非有政治奇,香港的地产与股市不能救。若只选其一而救之,首选救汇率。他说联系汇率不是新发明,历史的经验是可靠的,香港没有其他选择。他显然是知道英国作了交还香港的决定,但却想不到他说的政治奇后来还是出现了。

郭伯伟是清楚知道联汇可以稳守的,赞成,但他担心联系之后在好些情况下不能拆除。我应该没有记错,郭老当年担心的就是香港今天遇到的情况:联之无利拆之更难。郭老的智慧是识者无不拜服的。八三年十一月施行联系汇率后大约九个月,与郭老相聚,他请我转告彭励治,说要拆联汇当时是好时机,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彭老考虑后同意当时是拆除的好时机,但决定不拆。其实再后来拆除联汇的时机还是有的,但今天不成。

很难说要等到何年何日我们才再有拆联汇的好时机,而等到了政府多半不会考虑,因为拆联汇的最佳时刻是拆与不拆毫无分别的时刻。如果等不到这理想时刻,最可取的「脱身」之法是以市价汇率转用人民币。不是与人民币联系,而是放弃港元以人民币替之。既然是同一国家,这转用顺理成章。然而,这样做是要人民币解除所有外汇管制才可行。为安全计,香港要等中国解除了汇管大约半年后才转用人民币。这是因为解除汇管后人民币的国际币值多半会上升。升定之后(港元转弱)才转用有好处。

转用人民币不能解决香港价格过高的困境,但调整会较快,而没有汇管的人民币较有弹性,使香港能较为「软陆」。

在今天香港经济困境中,上述的分析提供了两个挽救的大方向。其一是以控制供应的办法来提升价格,例如港府最近推出的救楼市办法,是劣。这是推得一时且一时,苟延残喘,虽然地产商是得益者。要救楼市,正确的做法是增加需求。是的,要救香港的什么「市」,我们只能从增加市场需求那方面想,不应该考虑减少供应。

其二是香港的好些相对价格(relative prices)出现了大问题。联系汇率是一个原因,政府的乐善好施也是一个原因。不大幅地由市场更正与国际脱节的相对价格,香港没有希望。

公务员要大幅减薪

我是研究市场运作为生的,深知市场之能与不能。香港政府建议搞高科技、数码港、中药港等项目,可能对,但不是市场的选择,没有基于市场的讯息,命中率极低。我要在这里提出的挽救香港经济的建议,当然不是建议市场应该向哪个行业发展。我建议的是多年来香港的经济政策偏离了自由市场的发展,越离越远,我们要回复到昔日使香港欣欣向荣的自由经济那方面去。我建议的大有可为的行业,是如果政府没有干预,市场是一定会发展的。前文提及,要使香港的资产增值,我们不应该从控制或减少供应那方面入手,而是要设法增加需求。这后者是说增加市场的需求了。

香港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大部分是间接的,不明显,使不知就里的外国评论者还在高举香港的经济自由。拆除了这些不明显但加起来非常庞大的政府干预,市场的需求会上升。这不能解决香港的全部困难,但会有很大的帮助。

首先要指出的政府干预,是公务员及其他由政府支薪的工资太高,与市场的大幅度地脱了节。先举一个例,香港今天的大学毕业生期待的月薪只有六千元,与二十年前差不多。相比之下,今天大学讲师的薪酬是当年的三倍。这是因为讲师的薪酬是跟公务员的上升的。说实话,当年大学讲师的薪酬在国际上是偏低的,要提升学术水平,讲师的薪酬应该提升。然而,单从大学讲师的薪酬我们就可见到政府的乐善好施,使相对价格(工资)与市场的大幅度脱节:撇开医学不论,香港不同学系的讲师是同级同酬,而每年的提升也是一致的。美国大学工资最高的学系教师(如金融),与最低但是同级的相比,薪酬差三倍。

众所周知,历来香港公务员的薪酬是以两个准则为依归的,但今天的公务员善忘,大家一起忘记了。第一个准则是与市场同能同酬——这是说同样本领,公务员的薪酬要与市场的看齐。不要相信什么统计数字,读者自己细心观察吧。我自己的观察所得,是今天香港市场的工资,大约只有公务员的一半。

第二个决定公务员薪酬的准则,是每年的调整要跟物价指数。这几年香港的物价(包括楼价)的确下降了很多,而又还在下降。通胀时公务员的薪金向上调整,通缩为什么不向下调整呢?一说是《基本法》指明公务员的薪金不能低于一九九七的。但任何懂经济的人都知道,从经济整体的角度看,薪金是指实质薪金(real wage),不是指金钱薪金(money wage)。《基本法》可没有说是money wage吧。难道香港的物价再下降一半,公务员的薪金还要维持九七的水平?我们要怎样解释在市场物价大幅下降、一片萧条的今天,公务员的实质收入升幅破了世界历史纪录?

公务员的薪酬与市场的大幅分离,有如下的三个困难。

第一,政府的储备有三千亿,已下降至不足够作为遣散所有公务员的退休金。今天的公务员都看这三千亿,反对减薪,要政府派饼仔,派完再算。问题是,这三千亿是纳税人的钱,你和我都有份,如果要派饼仔,那就大家一齐派。急时之需,政府要纳税人宽容地借用一下储备,大家当无异议。但今天的情况不是「借用」,而是要将你和我的饼仔派给公务员。这是慷他人之慨,我无所谓,你也无所谓吗?

算你也无所谓吧。给公务员派饼仔再派三年,香港的储备不及千亿,国际舆论就会把香港降级了。于是,联系汇率会受到压力,炒家闻风而至。任老弟志刚的金管局有自己的储备,政府有权取花敬佛。这样一来,炒家开心死了。

第二,在局限不变的情况下,一个经济的总收入就是那么多。公务员大幅减薪,或政府大幅减少开支,余出来的收入就会直接或间接地转到市场那边去。这是增加市场需求的其中一个法门。以今天的香港的财政而言,政府胆子再大也不敢像康熙皇帝那样说:永不加税。事实上,这些年来,一般的所得税政府虽然没有加,但间接的、不明显的税项繁多,什么卖地、补地价及政府以垄断权出售或控制而获的收益,皆税也。无论怎样说,水出鱼,鱼饮水,政府的支出越少,市场的需求就越大。

第三,说公务员的工资与市场的大幅度地分离,也就是说相对工资(一项相对价格)与自由市场应有的大幅分离。这对经济起码有两个害处。其一是公务员薪酬远高于市,会鼓励青年浪费时间与劳力去争取不容易获得的「政府工」。这就是经济学所说的租值消散了。其二是公务员的薪酬高居不下,会导致同样的人材,在市场会有很大的工资差数。这大差数的存在增加讯息费用,使找工作的人不容易知道自己的工资市值为何。我认为这是失业上升的主要原因。

两年前在深圳,该市的政府请我会见十多位年青干部,职位比较高的。皆一表人材,谈吐得体,对答如流。我于是问他们的背景,原来都是北大、清华、复旦等名校的什么博士或什么MBA的。当然,因为师资不足,他们的衔头比不上国外的。然而,抚心自问,香港的高官年青时有百分之几可以考进今天的北大或清华?我自己就考不进去。当然,这种考试不代表办事能力,但考到的某方面有超凡之能。

上述的深圳年青干部每月只得三几千元。那大概是同等级的香港公务员的十分之一吧。是同一民族,同一国家,这差距不应该存在,而总有一天这差距是不会存在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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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3 23:17:46
待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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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8 11:27:07
翻腾出来,回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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