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版块 我的主页
论坛 经济学论坛 三区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4038 6
2020-05-28
来源:CPEER

1.jpg

文章信息
*作者:陈琳,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张配豪、杨茜,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
*出处:《政治经济学报》第16卷,格致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2月。
*感谢两位匿名审稿专家的建议,同时,本研究受到2018年度全国高校优秀中青年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师择优资助计划、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道路研究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中青班课题的资助,特此致谢,文责自负。

摘要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从诞生起就伴随着与其他经济学观点的交流与冲突。近一个半世纪以来,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争论此起彼伏,其中不少分歧来自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不同。本文试图在经济学、认识论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等多个学科的思想史画面中分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主流经济学在研究方法论上的异同,以期明晰相关讨论的确切争议。通过对基本概念和方法的梳理,我们希望为相关探讨寻找更具当代价值的、更为清晰的出发点,从而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现代发展提供支持。
关键词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方法论  思想史
自《资本论》问世以来,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就引起了经济学和哲学等界多方的争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马克思所采用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方法和后来的主流经济学有较大差异。本研究旨在从思想史角度梳理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的探讨,澄清基本的分歧,为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支持。具体地,我们分析了“政治经济学”一词从诞生到边缘化、再到复兴和变体的历程,并把该过程和经济学、认识论哲学、社会科学方法论等多个维度的思想史联系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试图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嵌入广阔的人类思想史和历史图景之中,并尝试在不同理论的真诚对话中揭示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独特性及现代意义。特别地,我们梳理了不同“主义”和“学派”对于“政治经济学”的确切含义、研究对象与方法等基本问题的差异性理解,探讨了这些差异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对“何为知识”、“经济科学的标准何在”的不同回答——并以劳动价值论为例简单说明了厘清上述分歧可以怎样帮助我们清理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争议。我们认为,真正实现对于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真学、真懂、真信、真用”,并在此基础上实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时代化、中国化和大众化”,离不开对基本分歧的深入浅出的回应,而这又需要我们主动对争议各方的观点和主张进行批判性反思、并基于对彼此的理解来寻求对话的可能,而这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方法论的切实运用——从鲜明的人民立场出发来最大程度地实现对历史和思想史的自觉,并基于此建构“最广大人民的经济理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特点和精髓所在。


一、在“政治经济学”的语义演变中看马克思的经济研究方法论


现代汉语所用“政治经济学”一词是对英文短语“Political Economy”的翻译[1],本部分将揭示该用语的词源和词义演变,进而为理解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争论提供历史和思想史背景,也为不同理论的对话提供基础。
(一) “政治经济学”的诞生和边缘化
1.从古希腊的“经济学”到18世纪末的“政治经济学”
英文中的“经济”(Economy)一词源于希腊语“Oikionomike”,该希腊词由意为“家庭”的“Oikos”和意为“(天文)规律”的“Nomos”组成。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把“家庭”视为城邦(Polity, 也是该书的核心分析对象)的基本组成单位,并把其界定为“主仆、夫妇、父子”这三组关系;该部分以这三对关系的“自然正当性”和“合规律性”为主要内容,只是兼论了物质和货币财富问题(Aristotle, 1885)[2]。拉丁语中的“Oeconomia”一词则沿用了“基于家庭运行规律的家庭管理”这一含义,并把其拓展到了更具一般意义的“管理”上。该用法持续到欧洲中世纪,在当时的道德哲学中有明确体现(Peter Groenewegen, 1991)[3]。
17世纪,法语借用拉丁语形成了“经济(Oeconomie或Economie)”一词,并和“政治(Politique)”一词连用,是目前考证所知的“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的最早表述:第一次使用被归功于梅耶内·蒂尔凯(Mayerne-Turquet )在1611年出版的《君主制》一书[4],安托万·德·蒙克列钦(Antoine de Montchrestien)在1615年更直接把其运用在《政治经济学的特征》一书的题目中[5]。“政治经济学”法语用词的出现以当时正在兴起的法国民族国家建设为历史背景,其内涵主要侧重“公共管理”这一较为宽泛的含义。此后,由于财政能力对于国家建设的重要性渐增,伴随重商主义的兴起,“物质财富”维度在该词语的内涵中日益突出。当重农学派的代表弗朗斯瓦·魁奈(François Quesnay)于18世纪在其《经济表》中运用“政治经济学(Politique Economie)”时,该词已经明确呈现出“公共管理”和“财富研究”平行的双重含义,随后,后者的主导性不断增强。
如果说,从希腊语到法语的语义演变揭示了“政治经济学”所言说对象的复杂性的话,那么,该词在英文语境中的发展则进一步引入了围绕“何为科学方法”的讨论。威廉·佩蒂(William Petty)于1691年首次在英格兰使用该词,而据埃德温·坎南(Edwin Cannan)考证,威廉·佩蒂把其等同为“政治解剖学(Political Anatomy)”或者“政治算数(Political Arithmetic)[6]”。可见,相较于法语语境中对 “物质财富” 这一言说对象的侧重,“政治经济学”在英文语境中首次出现时就更侧重“和数学有关的精确陈述”这一研究方法。詹姆斯·斯图亚特(James Stuart)在1767年首次把该英文词汇用在其《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的书名中时,更同时在其文中明确采用了“政治经济的科学(The Science of Political Economy)”这一表述。亚当·斯密(Adam Smith)也在使用“政治经济学”一词时采用了“科学”的前缀:在《国富论》第四章的开头,他把“政治经济学”界定为“政治家和立法者的科学(A branch of the science of a statesman or legislator)”[7]。
2.从18世纪末的“政治经济学”到20世纪的“经济学”
对“物质财富”和“现代科学方法”的强调持续到18世纪末,此时,英语学界的古典学者开始反对这一趋势。就研究方法而言,他们试图区别“作为纯粹理论的政治经济科学”和“用于指导实践的政治经济艺术”,并反对用前者替代后者,例如: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较为温和地指出,“政治经济学可以被看作科学或者艺术,但和其他情况一样,在这里,科学的用处仅仅是作为艺术的指导”[1];纳索·威廉·西尼尔(Nassau William Senior)明确批评“把艺术和科学混为一谈”,认为这会妨碍政治经济学的发展[2]。就研究范围而言,他们在区分“对于纯粹物质财富的研究”和“更广泛的财富话题”的同时,指出要把前者置于后者的广阔图景之中,例如:虽然亚当·斯密认为政治经济学的目标是“对于国家财富的本质及其原因的分析”、是要“为人民提供丰富的收入和生存物资,为国家提供足够的公共服务资金”,但他同时也认为这是“政治家和立法者”的职责,这就自然把经济物质财富嵌入了广泛的政治生活之中[3];詹姆斯·斯图亚特(James Stuart)则指出,正如“经济是满足家庭需要的艺术”,“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试图“为一个民族国家的所有居民提供一定的、不受威胁的生存基金,同时提供社会所需和就业机会,让居民在互惠相依的关系中满足彼此的需要”[4],显见,虽然他关注的是物质财富,但也明确把其嵌入社会关系之中;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还在多个场合直接强调了政治经济学的道德和社会本质。
这些努力的结果是双重的。令人遗憾的是,思想史并没有沿着“从艺术实践角度、在社会政治的广阔图景之下进一步发展对物质财富的研究”这一路径前进;令人庆幸的是,这些反对声音一度成功地把上述目标保存在了“政治经济学”这个词语的含义之内。直接结果则是“政治经济学”一词的边缘化和“经济学(Economics)” 一词的现代复兴——虽然借用了古希腊的“Oikionomike”一词,但是其含义发生了巨大变化。一般认为,艾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在19世纪末所出版的著名的《经济学原理(Principles of Economics)》一书标志着这个过程的完成,但是,虽然该书是首次在书名中采用“经济学”一词的著作,但是在其1920年的最后一版中,马歇尔仍把“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学”用作同义词——该版直接以“政治经济学或者经济学”这一表述开篇[5]。确实,作为区别于旧词“政治经济学”的现代新词,“经济学”的现代定义由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bins)在1932年给出:他不仅明确给出了“对具有替代性用途的稀缺资源的配置”这一后来被广泛接受的经济学研究对象,也强调了经济学要采用“科学”的研究方法——这本标志着新旧交替完成的著作名称即为《论经济科学的本质和重要性》[6]。
值得注意的是,罗宾斯把诸如垄断、保护、计划和财政政策等应用性话题都写在了题为《阶级冲突的经济基础和政治经济学的其他文章》一书中[7],彰显着他保留了对旧词“政治经济学”的尊重、并试图为新兴的“经济科学”设定界限。然而,罗宾斯的这一努力并没有被其后来的追随者所继承。随着“经济学”现代含义的影响力日增,它逐渐用其原本适用于狭义物质财富的“科学方法”吞噬了传统政治经济学的几乎所有内涵。直到1954年,约瑟夫·阿洛伊斯·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还试图对“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学”的区别提出警示:“政治经济学对不同的作者具有不同的含义,在一些情境中其含义是今日所称的经济理论或者纯经济学”[7]。但是,20世纪20年代,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就已经在剑桥经济学手册系列的引言中把“经济学”界定为“一种方法而非理论、心灵的一个能力、思维的一种方式,意在帮助其拥有者得出准确的结论”[8],她的学生琼·罗宾逊夫人(Joan Robinson)更直接说,经济学是研究方法的“工具箱”[9]。虽然凯恩斯和罗宾逊所说的“方法”绝不简单等同于后来的主流经济学研究方法,甚至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反对其所处时代的“主流”研究方法,但是后来的理论发展却成功地把凯恩斯的理论内容拽回了主流。随着保罗·萨缪尔森(Paul A. Samuelson)的畅销教科书《经济学》的出版[10],“经济科学”以“新古典经济学”的面貌达到了其历史最高音,也在主流学界涵盖了原本是政治经济学所讨论的几乎所有议题。也就难怪当代《牛津英文词典》直接用“经济学”来解释“政治经济学”,认为后者是“作为一个知识分支或者学术领域的经济学”。[11]

(二)“政治经济学”的复兴和变体
1.新古典经济学帝国的扩张
虽然“政治经济学”逐渐被边缘化,但是其痕迹和影响依然以各种形式存留了下来,20世纪后半期以来还一度在个别领域、地域和时期短暂复兴。虽然有少数学者继续把该短语和“经济学家就广泛政治问题或者特定政策议题而给政府或公众的建议”这一传统含义联系起来——也即把其等同为当代语境中的“规范经济学”(Mishan, 1982)[6],但是,“政治经济学”一词在当代英语语境中的常用含义已经和该古典含义相差甚远。
在当代英文语境中的主流经济学领域,最常见的理解是把“政治经济学”等同于“公共选择理论(Public Choice Theory)”,也即用新古典经济学的方法研究经济因素对政治生活的影响。例如,《政治经济学牛津手册》在其前言中说,“政治经济学一词含义丰富......本书的政治经济学指用经济学方法研究政治行为和制度,包括对立法、选举等过程和制度的分析;该方法的核心是方法论个体主义和基于效用最大化、适者生存的均衡演化分析”[2]。考虑到一个领域的“手册”往往是对代表性文献最具权威性的梳理,该界定充分反映了“政治经济学即公共选择理论”这一定义的主流性——归功于20世纪60年代以来芝加哥大学的激进新自由主义右派和公共选择研究中心学者们的学术影响力,这也是“新古典经济帝国”扩张的极致体现。虽然往往被左翼学者和思想史学家评论为对“政治经济学”一词的“挪用”(Peter Groenewegen, 1991)[3],但这也对“政治经济学” 一词的存留和复兴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
与此类似的另一种常见界定认为,“政治经济学”是用新古典经济科学方法研究政治因素对经济生活的影响——依然在方法论上延续“新古典经济帝国”的扩张,但不是研究经济因素对政治因素的影响,而是相反。确实,虽然主要采用公共选择的理论框架,《政治经济学牛津手册》也花费两章笔墨介绍了关于“宏观经济政策制定和执行过程中的政治因素”的文献。更具代表性地,艾伦·德拉任(Allan Drazen)在《宏观经济学中的政治经济学》一书中把其关注的领域称为“新政治经济学(New Political Economy)”,并把其界定为“采用现代经济分析方法来研究政治如何影响经济”[4]。更具体地,他指出,如果追随莱昂内尔·罗宾斯对经济学的界定——经济学是“从有替代性用途的稀缺资源与目标的关系这个角度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那么“政治经济学”就是研究“这一决策的政治本质”和“政治如何影响经济决策”。他还把“政治”界定为“权力、权威和集体决策机制”,认为其存在的前提是利益和偏好的异质性和冲突性,基于此,不同于纯经济科学暗含的“技术上给出的最优政策会得到自动执行”这一假设,“新政治经济学”认为,由于政治冲突导致的政治约束,在现实中被采纳的很可能不是技术上的最优政策。也就是说,主流经济学所给出的技术目标(帕累托最优)留有“损人利己”的空间,而复杂的利益和权力动机导致人们有动力偏离它;同时,该技术目标的前提(也即初始资源配置)和现实实现途径也都具有政治性。
把上述两种理解结合在一起,可以得到另一种“折衷”理解:“政治经济学”是研究“政治和经济的互动”。例如,据笔者所知,在牛津大学“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PPE)”这一王牌专业的《比较政治经济学》课程资料中,“政治经济学”被界定为“经济决策的政治分析和经济分配的政治影响”。该界定试图最大限度拓展“政治经济学”的当代含义,却遭遇了一些学者的嘲讽。例如,艾伦·德拉任(Allan Drazen)说,“把政治经济学界定为政治和经济的互动,仿佛把法国烹饪界定为法国加烹饪,虽然技术上完全正确,但是没有实质性内涵”。这也是他从“政治影响经济”的上述角度给出“新政治经济学”定义的原因之一。
2.“市场-制度”视角的政治经济学
从“经济和政治的互动”这一宽泛意义上界定“政治经济学”确实过于笼统,但是这确实引导我们思考:自“政治经济学”这一用语诞生以来,围绕其研究范围的、分别被表述为“经济”和“政治”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沿着这个问题,我们发现,当代从“经济和政治互动”这一角度对于“政治经济学”的三种界定方式主要以“发生场景、行为主体和关注对象”为区分标准:经济生活主要发生在市场中、以消费者和企业为行为主体、关注物质和货币财富,政治生活主要发生在政府中、以公权力拥有者及其对立方为行为主体、关注公共政策。
但是,从上文所述的学术思想史视野下的语义演变过程看,在从“政治经济学”向“经济学”的现代转变中,对于“政治”和“经济”的划分主要以“人类行为的不同特征”为标准:政治生活的最鲜明特征被认为和“基于冲突的权力行为”有关,经济生活的首要特征被认为和“基于稀缺的市场选择行为”有关。但是,当我们从“非物质财富” 这一宽泛视角理解“具有替代性用途的资源”的时候,就会发现政治行为同样以稀缺为起点——至少权力本身就具有稀缺性,而公共选择理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开拓了新古典经济学的疆域;同时,市场行为也是以多元性、异质性和冲突性为前提的[5]——只是其对冲突和异质的协调和应对方式不同于政治权力。
那么,人类行为的“政治维度”和“经济维度”究竟区别何在?基于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对于权力的界定,政治维度的“权力性”和经济维度的“市场性”的区别包括两点。其一,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诉诸非自愿的强制:政治性的权力行为完全可以诉诸强制,且该强制力可以来自出于理性思考的权威认同、也可以来自出于情感或利益的恐惧,如果是前者,则与自由自愿不完全违背,如果是后者,则可能与自治违背;经济性的市场行为在表面上诉诸由个人利益引发的互惠,具有自由和自愿的色彩。其二,是否以交换为必要条件——政治性的权力行为不需要以交换为前提,经济性的市场行为以交换为必要条件。
但是,倘若我们透过行为表面对其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这两个维度依然相互渗透。公共选择理论揭示了政治权力如何可能诉诸自愿交换原则,而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的一大贡献就在于揭示了市场在形式自愿的表象之下所蕴含的权力底色:既体现在没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出于生存需要而被强制劳动的不自由,也体现在商品拜物教中包括资产阶级在内的所有人的不自由。也就是说,在看似自由而平等的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之中,既存在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权力”,也存在市场作为社会制度整体对所有人的“权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之前,经济生活从属于政治生活,在资本主义之后则相反。确实,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直言“城邦天然地先于家庭和个体”且“城邦之外非神即兽”,而“家庭管理”则是基于“两性、主奴、父子的自然结合”来满足“日常需要”的手段;而且,在《政治学》的“家庭管理”这个部分,主要篇幅都被用于论证这些关系为何是自然的,经济物质财富的产生只是附着于这些关系而“自然”产生的结果。但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经济物质生活成了现代社会运转的权威性主体和原则的来源,更进一步拥有了统治政治生活的“权力”。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全部回复
2020-5-28 16:07:33
这引导我们从“研究协调和规制人类行为的不同制度”、而非“研究人类行为的不同维度”来理解政治经济学。由于现代社会的协调性制度主要包括市场和政府,所以当代政治经济学的另一种界定是“研究市场与国家互动”。例如,亚当·普沃斯基(Adam Przeworski)在其《政治经济学入门》一书中把“政治经济学”界定为“对中央化(国家)和非中央化(市场)这两种资源配置和收入分配制度的研究”。而纳兹宁·巴尔马(Naazneen Barma)和斯蒂芬·沃格尔(Steven Kent Vogel)则直接把其《政治经济学读本》一书的副标题命名为“作为制度的市场”,并在其中倡导“市场-制度视角的政治经济学”,也即视市场为嵌入特定社会政治制度网中的一种制度,认为对其的研究需要采用经济、社会、政治和历史的跨学科分析方法,并直言其书中不包含公共选择理论,而是从古典政治经济学、经济社会学、新制度经济学、政治科学和历史学等几个领域摘取经典著作。[6]
确实,从这个角度理解“政治经济学”可能更符合现代人类生活的真实情况。“经济、政治、社会”等的明确划分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这些被对立起来的用语不是揭示彼此独立的人类生活领域,而是人类生活的不同侧面——在每一个显性的表面主导因素之下,其实都暗含其它角度(例如物质生活背后的政治社会因素、政治生活背后的经济社会因素等)。这些不同维度在不同领域中可能具有不同的重要性、不同的显性和隐性层次,但是却很少缺席。从市场-制度视角所界定的政治经济学提醒我们:重要的不是某类行为所呈现的表面特征,而是这些不同特征和元素以显性或者隐性的方式同时出现时,其背后的协调机制。
3.马克思经济理论的“政治经济学”特征
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是在批判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产生的——《资本论》的副标题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所以有人说马克思是最早的思想史学家、也是最早对经济学研究内容和方法进行批判性反思的经济学家之一。在“政治经济学”的这一当代图景中,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还具有从“人类社会协调机制”这一广义角度来理解政治经济学的色彩: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不是简单从经济角度看政治、也不是简单相反,而是在辩证和历史的分析中、切实把它们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进行研究。难怪亚当·普沃斯基起初在芝加哥大学和纽约大学开设的是《马克思的国家理论》,而该课程的讲稿随后被用于《政治经济学入门》——作者坦言,随着课程的展开,他发现应该把题目拓展为政治经济学。
这也是我们所赞同的对“政治经济学”的当代界定:采用跨学科研究方法、在把人类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前提下、对其本身及其协调机制进行研究。那么紧接着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在这个可以采用“多元方法”的“政治经济学”图景中,“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有何特殊性?这一特殊的方法论又导致其理论具有什么独到之处、以及遭遇了哪些误解?这就是下文两部分试图回答的问题。
————————————————
[1]Mishan, E.J,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Hutchinson, 1982, pp. 13.
[2]Barry R Weingast and Donald A Wittma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economy,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3]Peter Groenewegen, Political economy and politics, in J. Eatwell et al. (eds.), The World of Economics, Palgrave Macmillan, a division of 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 1991.
[4]Allan Drazen, Political Economy in Macroeconomics, Princeton, N.J.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5]异质性和冲突性的分类:事前的,例如个人品位等偏好和个人禀赋;事后的,例如分配和利益。
[6]Naazneen Barma and Steven Kent Vogel, The political economy reader: markets as institutions,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基础和方法论特征


如上文所述,“政治经济学”的语义演变中存在两个核心议题: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前文已经从对于“政治”和“经济”的现代理解这一视角探讨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研究对象上的独特性,这一部分则试图在认识论哲学和社会科学方法论的思想史中探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研究方法上的独特性。
(一)在认识论的思想史演变中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特点
认识论回答“什么是知识、知识是否可能被认识”这一问题。在英语语境中,现代认识论起源于对“怀疑论”的回应。怀疑论认为,对于任何一个由特定确定性集合所表述的命题,人都无法知道其对错——由于人无法彻底排除某种非日常假设(如思考者是缸中之脑)——的可能性,进而也就无法确认任何日常判断的真实性,整个知识大厦也就都随之倒塌。对这一问题的回应是推动现代英语语境中的认识论哲学的主要动力,这些回应的内容是什么、马克思的理论在这个线索中具有怎样的特点?下文结合思想史来进行简要梳理。
1.回应怀疑论:欧美主流认识论哲学和马克思的回答
近现代启蒙以来,欧美主流认识论哲学主要三种方式来回应怀疑主义:内在主义、外在主义和语义学。其中,内在主义又包括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经验主义流行于17-18世纪的法国与英国,认为借助人类感官的经验性感知是知识的来源和基础,其早期代表包括约翰·洛克(John Locke)和大卫·休谟(David Hume)等,更近期则以G. E. 摩尔(G. E. Moore)为代表——如果怀疑论者认为“需要证明我不是缸中之脑才能证明我有手”的话,那么摩尔(Moore)则认为,基于可信赖的感知而得出的“我有手”这一结论是不需要证明的[1]。理性主义则信赖基于数学逻辑的理性、而怀疑感知的可靠性。早期的理性主义者(如笛卡尔)把上帝看作理性可信赖的来源;而后来的理性主义者(如康德)则指出人类理性本身就可以作为知识的可信赖基础。
可见,内在主义对于怀疑主义的回应是“选择信赖人类的理性或感知”。遗憾的是,这二者都可以被视为信号模拟的结果——这意味着内在主义无法彻底回应怀疑主义。基于此,外在主义提出,不应该让知识标准内在于认识主体,而应当为知识设定外在标准——某种存在于认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无需证明的客观关系。阿尔文·戈德曼(Alvin Goldman)曾把这种关系界定为“适当因果关系过程”,但是这无法回答“基于适当的因果关系过程作出错误的判断”这一问题,而当阿尔文·戈德曼进一步将其修正为“可靠的过程”时,又遇到了如何界定“可靠”的问题,也无法回应“如果一个人坚持自己知识的可靠性,而又无法为其提供任何证明的问题”[2]。而更近期的,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提出,知识应该能够对“反事实情景”敏感:也即当情景发生变化时,知识可以作出相应调整。在该理论下,“我有手”和“我不是缸中之脑”确实分别满足和不满足知识标准 ,进而回应了怀疑论者。但“‘我有手’是知识”和“‘我不是缸中之脑’不是知识”的并存违反了基本的逻辑推理原则——“我有手”应该可以推导出“我不是缸中之脑”,这就让外在主义陷入困境。[3]
面对内在主义和外在主义在回应怀疑论问题上所遭遇的困境,语义学方法指出:关键在于人类语言。早期的相关理论认为,“我知道‘我是缸中之脑’这句话的含义”这一事实本身就意味着怀疑论的失败——因为这意味着“我”生活在这句话具有意义的世界里。但是,这一理论无法回应“曾经不是、但是刚刚成为缸中之脑”的情景。此后,这一回应所依赖的内在主义语义学方法(语言的含义来自言说者脑中与其对应的形象)也被外在主义语义学方法(语言的含义来自言说者与外在世界的某种联系)所替代。而在后者看来,“我是缸中之脑”的含义并不局限于现存于人类直觉常识中的形象意义;只要基于一定规则,模拟信号借助这句话所表达的含义不仅完全可以存在,而且在逻辑上可以与人类直觉常识无质的差别——这可能意味着对人类生活世界意义的全面解构。面对这一挑战,近期的“语境主义(Contextualism)”认为可以结合不同情景下的具体情况对“知识”设定不同的标准。这一方法虽然能够解释现实中人们对于“我知道”的界定,但是无法作为对怀疑论的解答,其赋予知识的多重标准甚至和怀疑论的精神相一致。也就难怪,欧美主流哲学至今对于怀疑主义仍然缺乏强有力的回应——2014年出版的《知识:牛津简明读本》在其结尾总结到:“我们仍然无法完全理解知识是什么”。[4]
在该思想脉络的视野下,可以从马克思的理论中推导其对怀疑主义的独特回应。一方面,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对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持批判态度,认为理性主义完全脱离人类实践,而经验主义只专注于知识的来源和内容,却忽略了其形式;而在辩证法的框架中,经验与理性不是二元对立的,二者各有其内在趋势与发展规律,同时也更相互依赖、持续互动。也即,对于“知识是来自于经验还是理性”这个问题,马克思的回答不是经验“或者”理性、而是经验“和”理性。另一方面,马克思将黑格尔辩证法的唯心基础更改为唯物基础,并进一步指出,经验和理性的辩证统一只能在人类的历史实践中实现。也即,理论的逻辑一致并不足以直接表明其正确性,还需要实践的检验,且后者是基础。马克思还基于此指出,人类的认识过程本身、概念性思维的基础就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实践。也就是说,真理并非等待理论实践发现的既存的教条,而是人类在其认识实践和现实世界的互动中所实现的、对现实的不断深入的理解,且该互动的基础并不是理性世界,而是物质世界和人类社会。经验和理性就在这个互动中逐渐实现更高层次的统一。这就有力地回应了怀疑主义的问题,为人类认识世界的可能及其方法提供了理论依据。
2.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特点
对于怀疑论的回应构成马克思的独特认识论基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辩证法和历史分析。马克思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经验主义方法论,认为经验主义以直接感知材料为知识来源,容易无批判性地接受经验所确定的事实,将其作为自然的、不可变的,进而无法在确定的历史与社会条件下理解思想的来源和对事实进行分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版第二版序言中指出,“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把资本主义秩序视作社会生产的绝对和最终形式,而不是发展的一个历史转型阶段”。[5] 基于这一批判,马克思建立了其具有浓厚历史分析色彩的经济理论,表现为对于人类历史、思想史,及其互动的自觉,进一步表现为对动态过程的重视,乃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念[6]。确实,历史观结合唯物论所形成的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方法论的独特之处。在他看来,政治经济学首先是历史学,其基础是批判性的思想史研究。而《资本论》也基于此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副标题,即意在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现有概念的批判来揭示其历史性、指出其内部矛盾,并在实践中寻求解决方法。这意味着,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不是以“得到逻辑正确的概念”为终点,而是以“现有概念”为起点,试图通过深入分析这些概念的历史来源来确定其适用条件和内在矛盾,并寻找其对于人类实践的意义。这在政治经济学中集中体现在其对于“价值”、“资本”等一系列概念的运用和分析上。
其二,整体性和社会分析。在辩证法与历史分析之外,马克思还强调对社会整体的分析,强调社会关系的重要性,也即反对新古典经济学将社会视为个体简单加总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在他看来,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私有制的商品经济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这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新古典经济学在认识论上的显著差异。例如,在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bins)看来,”价值理论对于孤立的个体、共产主义社会的计划机构、商品经济中的主体都同样适用”[6]。可以看出,新古典经济学试图建立一种从个体行为到整体社会的通用法则,从而回避其中的一切社会关系。这可能为其追求类似“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提供了前提,但是也严重限制了其研究范围和实践意义。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2020-5-28 16:08:03
(二)方法论视角
在不同的认识论基础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还在方法论角度不同于新古典经济学,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从理论的内部逻辑结构来看,如何看待经济理论和意识形态的关系,或者如何处理价值判断在经济学研究中的位置;第二,从逻辑建构和经验事实的关系来看,如何界定经济学研究中的“科学方法”,或者如何理解经验事实和“经济理论科学性”之间的关系。下文结合经济学思想简史和社会科学方法论简史来对此进行阐释。
1.经济学理论的“价值中立”问题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无论是在古希腊和中世纪欧洲的英文古典理论里,还是在自孔子以来的中国传统中,价值性都看作知识的必要内在组成部分:亚里士多德有“理智德性”和“生活智慧”的概念,而儒家则有“道德理性”和“知行合一”的理论。经济学知识也不例外。在近现代以前,基于一定价值原则所界定的“自然法则”和“正义价格” 一直是经济学理论的重要内容。在这一历史土壤中诞生的早期经济学理论也具有鲜明的价值色彩——被看作现代经济学鼻祖的亚当·斯密正是从道德哲学领域走入经济学研究的。
但是,随着近现代理性启蒙的展开,主流经济理论逐渐把道德和价值议题剥离出了其研究范围。最早对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论进行系统性探讨的是纳索·威廉·西尼尔(Nassau William senior)。他在1852年的《政治经济学讲义》中把政治经济学归纳为“演绎科学(deductive science)”,并以“是否直接指导行动”区分了作为科学的政治经济学和作为艺术的政治经济学。前者是认知性的,旨在分析既存事实和为判断提供资料;后者则是实践性的,旨在影响人的意愿和指导行动[1]。1891年,内维利·凯恩斯(Nevicle Keynes)进一步将政治经济学明确区分为“实证科学”与“规范艺术”两种类型,并认为“作为实证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是一种先验的“趋势科学”而非后验的“事实科学”——由于经验事实在建构理论前就已经被纳入考虑,所以“理论与被观测事实的比较”决定的是理论的适用范围、而非正确与否。这就允许了对于同一事实的不同理论解释,经济理论中的价值议题也就通过被纳入“作为规范艺术的政治经济学”而分离了出来。虽然方法论的古典学者都试图让“实证科学”和“规范科学”并存于经济学理论,但是此后主流经济学的发展则几乎是前者对于后者的吞噬。2009年,萨缪尔森为其《经济学》教科书的第十九版专门增添了名为“一个折衷主义者的宣言”的序言,并强调:“本书倡导的折衷主义并非是由意识形态所培育的,我们只根据现实和理论来推定自由或官僚主义的客观后果,所有读者都可据以自由地择定他们心中最好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因为,“我们的作用并不是要改变他们的价值观”。[2]
这正是绝大多数当代主流经济学者批判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基础。回看历史,自《资本论》第一卷出版以来,马克思集“研究者、政治家、社会活动家”于一体的身份就是招致对其经济理论的批评的重要原因: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理论服务于政治目标,而非“客观”的经济学分析。萨缪尔森不止一次批评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或者是定义性质的,或者是形而上的欺骗[3]。即使是对马克思更为友好的琼·罗宾逊(Joan Robinson)夫人也在《经济哲学》一书中指出,马克思的很多观点都以先验的价值判断作为基础,其经济理论中的很多术语充满了“道德愤慨(moral indignation)”,例如:马克思坚持使用“剩余/可变资本”来定义剥削率,而不是“剩余/(可变资本+剩余)”,虽然二者在数学上仅需一个简单变换,但是后者却传达着把剩余与可变资本等同并列的含义,进而资本和劳动成了并列的、共同创造价值、进而共同参与分配的等同物,而前者则清晰地表现了劳动被排除在其所创造的价值之外,这让立刻该表达具有了道德色彩。
然而,有趣的是,罗宾逊在指出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具有鲜明价值立场的同时,却也明确指出这并不是马克思的独特之处。在对现有经济理论的哲学基础进行研究后,她的结论是:几乎没有完全不具有价值色彩的经济学术语(效用、剥削等都不例外)——现有的经济学理论都是意识形态和科学理论的混合体[4]。确实,在新古典经济理论批判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意识形态色彩的同时,左翼学者对新古典经济学同样存在类似批评:“新古典经济理论是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的理论基础”几乎是左翼学界的共识[5];《资本主义的危机》一书的第八章更以“纯粹经济学还是当代世界的巫术”为题,讽刺新古典经济学是巫术和意识形态的产物。[6]
这些具有鲜明情感色彩的激烈言辞表达了写作者对于其所信赖的经济理论的正确性的坚定信念,也揭示了所批判对象的一些特征,但是当我们采用历史分析的方法,把经济学内部的上述争论放入社会科学方法论这个更广阔的视野中时,就会发现,只有对抗、而没有对话的争辩可能遮蔽了真正值得关注的问题。“追求价值中立的社会科学”的始作俑者是马克斯·韦伯[7],新古典经济学正是借用其哲学方法论而实现现代主流经济学的价值祛魅。然而,历史的幽默在于,马克斯·韦伯的原意并非“只有价值中立的理论才是社会科学”这一后来被纳入主流经济学领域的“常识性理解”,恰恰相反,他提出“社会科学应该追求价值中立”的前提正是“社会科学无法实现彻底的价值中立”。他的相关理论要点可以简单概括为:第一,应然与实然的逻辑地位不同;第二,达成共识的方法论对这二者存在重大差异,但选题、解释、建议和说服也必然受到价值判断的影响、具有价值判断的成分;第三,“追求价值中立”的途径不是基于社会科学理论研究个体的去价值化和对价值议题保持沉默,而是基于科学活动的社会性——科学活动不同于政治活动等其它人类活动的基本特征就是最大限度诉诸理性逻辑来反思人类社会的冲突和争议,这意味着,虽然“彻底的价值争议”对于社会科学不可能实现,但是依然是其“应该追求的目标”。
这一看似的矛盾以韦伯对于“科学作为人类的一种社会性活动”的价值判断为基础。在他看来,基于研究者个体和人类整体的社会性特征,要求研究者个体实现价值中立是不可能的,但是,正是在此前提下,科学的理性批判活动可以帮助个体科学家在科学竞争中实现对自身价值判断不断加深的自觉、进而减少个体偏见,并且帮助人类来理清纷繁复杂的价值争议的内部结构、进而发现真正的争议。这意味着,在围绕价值问题进行讨论时,需要检查从价值前提到差异性规范判断的推导过程的内在逻辑的一致性,然后在应用场景中分析这些价值前提的潜在条件、跟踪不同规范判断的事实结果和影响。在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看来,这一过程将把激烈的价值冲突化解为不同理论的方法论冲突,他甚至认为:没有任何价值议题可以不借助于独特的社会科学方法论实现,或者说,“不存在独立于研究方法论的元价值问题”。
从这个角度看,一方面,对于自身价值取向的自觉和坦率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鲜明特色。马克思本人不仅继承了政治经济学诞生初期的价值性这一历史遗产,而且毫不讳言其明确的价值立场:在《资本论》第二版后记中,他说,“《资本论》在德国工人阶级内所快速应得的正面评论是其劳动的最佳回报”;以剩余价值为核心的劳动价值论更是对其价值判断的理论阐释——仅是“剥削”一词本身,就带着与无产阶级一致的立场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后继者们则在价值中立成为主流经济学研究方法论的时候,依然勇敢坚持和捍卫了这一自觉。另一方面,马克思也是第一位对近现代经济理论的内在价值判断产生自觉、并且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出路的学者。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他就指出,个体是特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载体,归根结底是社会关系的产物——虽然个体可以在主观上一定程度让自己超越这一关系,且政治经济学相较于其他科学研究更容易受到个体利益的绑架;在第二版后记中,他明确指出,阶级斗争更敲响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警钟,使其受到政治权力的绑架,失去中立——“重要的已经不是该理论是对是错,而是该理论是有利于还是不利于资产阶级” ;在法文版序言中,他直陈其著作的“压倒一切的首要目的”是让工人阶级能够理解该理论;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他更直接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而“从人本身出发建构为人服务的彻底的经济理论”正是马克思进行其经济研究的基本方法, 也是后来围绕其理论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应有之义。
2.经济理论的“科学标准”问题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把“基于对经验事实的丰富观察”而“总结”出的“概念及其定义”作为理论的终点和成就。这也是启蒙初期欧美学界的普遍看法。在18-19世纪中叶,英文语境下的科学标准是多元的,而其中的主流观点是归纳法,即在对个别现象和事物的观测的基础上通过总结归纳一般规律从而得出结论,再对理论和事实的一致性进行校验。19世纪后半叶,实证主义开始兴起,并在20世纪成为主流。实证主义的核心特征是拒绝纯粹形而上的逻辑推导,认为存在独立于人类信念和理性构建的客观真理和事实,或者说存在一般真理和可观测的外在现实,且相信科学可以认识该真相和真理。早期的逻辑实证主义进一步认为,科学解释需要具备一个公理和一个相关的初始条件,在这两者组成的解释或理论建构中,我们可以演绎推导出所研究事物的一个状态。
在这个逻辑结构中,解释和预测是逻辑对称的,因此预测被“证实”即意味着解释的成立。这样的逻辑结构后来被指存在问题:一方面,预测只要求相关性,但相关性并不代表必然性与因果机制,这就存在着“没有解释的预测”;另一方面,如果把解释宽泛的界定为一种回应、或者一种将不熟悉变为熟悉的方式,那么有的解释无法做到预测,这就存在着“没有预测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如果从因果关系本身角度来考量,由于无法排除偶然因素的存在和对于“何为因果关系”的哲学争论,“证实”很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基于此,波普给出了科学解释的证伪理论,认为重要的不是归纳、证实和宣称事实,而是演绎、证伪和排除事实。1938年,特伦斯·哈奇森(Terrence Hutchison)首次在经济学中引入了波普的理论、并基于此把经济学命题分为两类:同义反复的赘述和经验主义论点,前者不排除任何可想像的世界状态的可能性,而后者至少排除了一些。在他看来,绝对多数经济理论属于前者。由此,特伦斯·哈奇森给出的建议是经济科学应当局限于可被经验检验的论点,但没有明确指出检验是针对假设还是预测[1]。1941年,保罗·萨缪尔森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出了一致原则,认为如果在动态上无法给出一个一致与可检验的系统,那么在理论就是缺乏实质内容的。他还区分了定量和定性计算,定量指给出变化的大小,定性指给出变化的方向,并认为好的经济学理论至少应该给出后者,然而现实中大多数经济学理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2]。1955年,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进一步明确提出假设无需具有现实性,一个猜想的唯一检验标准在于其预期与经验的一致性,事实性证据只能证伪而不能证明猜想。在这个意义上,假设甚至必须是以“描述上为假”为前提的。[3]
当代新古典经济学对于马克思经济理论的批判正是以上述方法论为基础的。然而,当主流经济学理论界把证伪主义作为“唯一客观真理标准”的时候,经济学思想史的研究者却直接指出,证伪理论是完全规范性的:第一,规范地预先给出了什么是好的科学方法,而不是论证一个可以免受所有批评的科学体系;第二,如果没有形而上层面的争论,则不会有科学发展[4]。这和波普本人的表述高度一致,在他看来:不存在确切的经验知识,不论是对个体还是对全人类而言;而现有的现存经验知识都是临时和暂时的;同时,所有的经验观察也都是在一定的理论框架里进行的、甚至可以说是针对特定理论的诠释。[5]
为什么主流经济学理论对于波普证伪理论的运用会偏离其原意?我们认为,关键在于现代经济计量理论为了识别因果关系而设定的“控制变量”和其它多种计量方法。现代经济计量理论指出,社会科学无法彻底借用自然科学方法的原因在于“可控实验”的缺失,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计量模型尝试通过多种复杂的模型设定来控制“应该控制的控制变量”[6]。如果实现了这一理论建构,那么就可以通过比较“理论所给出的预测”和“经验事实”来实现对特定理论的彻底性“证伪”。遗憾的是,关键控制变量的缺失直到现在还困扰着现代计量经济理论,这是无数复杂计量模型诞生的土壤,也是其挥之不去的“内生性”梦魇的来源。而这也正是波普把其证伪理论看作“规范性科学标准”的关键。
事实上,波普明确指出,证伪主义的科学标准包括两个部分:其一是被主流经济学明确引入的“和经验事实不一致(Falsification)”,其二则是“防止理论具有无限免疫策略的惯例(Conventions that forbid immunizing stratagems)”。后者也被称为“附加的特定假设(Ad-hoc  auxiliary assumption)”或者“习俗策略(Conventional stratagems)”,是证伪主义不可缺少的构成部分,例如计量理论中“显著性统计检验”所做出的保守主义价值判断[7]、或者对于“该模型基本纳入了应该被考虑的控制变量”的共识。这一理论后来又被概括为“迪昂的不可辩驳命题(Duhem’s irrefutability thesis)”,也即:不存在可作为最终结论的证伪。这意味着,在证伪标准下被认定的科学也只是暂时为真。波普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其证伪标准看作“科学应该具有的特征”这一规范性判断的,这反映了其作为方法论研究者对于自身理论的价值性的自觉。
在这个视野下,马克思的经济研究方法其实沿袭了其所处时代的经济学理论的整体特征:作为正在从道德哲学等更为古老的学术领域中谋求独立的学科领域,古典经济学正是通过违反波普证伪主义原则的第二点、也即通过“无限免疫策略”来为经济学这个新生学科开疆拓土的。例如,约翰·凯尔恩斯(John Cairnes)于1875年在其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论著作中指出:由于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对象是无法被量化预测的,所以不能通过“预测不准”而推翻理论。在他看来,政治经济学的终极原则并非建立在外部,而是建立在我们的直接认知和感觉经验之上的,因此,经济学的目的不是要回答将来会发生什么,而是要回答在给定某一情况时,可能或是倾向于发生什么,所以要推翻一个经济理论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是证明假设不真实,二是展示理论本身存在逻辑矛盾。这意味着,“与经验事实不相符”只能说明特定理论“不适用”,而不能证明其“错误”。[8]
可以看出,当现代计量理论试图通过“主动控制控制变量”来为自身理论提供“准确预测”、进而也就把自身理论置于“可被经验事实证伪”的严格标准之下的时候,诞生初期的古典经济理论正是通过“主动描述反作用力”来表述其理论“可能和经验事实不一致的原因”、进而为其理论“无法被经验事实证伪”提供出路的。所以,古典经济理论极少谈到“预测”,却大量使用“倾向(Tendency)”一词——作为有机体内部的倾向既可能在特定场景中表现出来、也可能在反作用力的干扰下不表现出来。回头看,也只有如此,婴儿期的经济学理论才能经受住各方的争议,成长为独立的学科领域。
在这个视野下,在经济学诞生初期进行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马克思也不例外。他几乎从未使用过“预测”一词,而是替换使用“规律(Laws)”和“趋向(Tendencies)”这些词——例如,他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写到,“It is a question of these laws themselves, of these tendencies winning their way through and working themselves out with iron necessity” [9]。更具代表性地,在论述一般利润率下降趋势时,他在给出“有机构成不断提高”这个主导因素的同时,还给出了六个反作用力:劳动剥削程度的提高、工资被压低到劳动力的价值以下、不变资本各要素变得便宜、相对过剩人口、对外贸易和股份资本的增加。这些反作用力和有机构成提高这个主导因素结合在一起所产生的总效果可正可负,而且其中四个反作用力是主趋势本身所带来的。这些反作用力本身的难以精确量化,及其与主导因素之间的互动关系意味着现代计量理论几乎永远无法借助控制变量法实现对“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的证伪。这是马克思的经济理论遭受现代经济理论评判的原因之一,但是把该理论置于其所处历史时期中来看,这也恰恰完成了“开拓经济学的独立疆土”的历史任务。
所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当代批评者们用“无法被证伪”来批判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不具科学性”难免呈现出对思想史和历史的无知。但是,结合马克思去世后的历史和智慧演进来发展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也是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下一部分就尝试结合前述方法论讨论来简单阐释“劳动价值论”这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争议的焦点。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2020-5-28 16:08:29


三、从方法论角度看围绕劳动价值论的争议


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不公正和非效率的理论基石。但是,自《资本论》诞生以来,围绕劳动价值论的“内在逻辑是否一致”和“是否和经验事实一致”这两个问题一直存在激烈争论。在这场后来被称为“转形问题”的持续百余年的论战中,不仅马克思的批判者把价值理论看作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阿喀琉斯之踵”,甚至连一些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学者也在长篇累牍的研究后宣布放弃该理论。本部分无意全面展开争议的细节,仅尝试从方法论角度、结合国外最新的理论进展来对相关研究做简单梳理。
(一)劳动价值论的内在逻辑一致性
劳动价值论的核心是基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劳动价值”,而“价格”是市场经济体系的关键经验事实,如何把二者逻辑一致地联系起来?当代批判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种常见观点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批评者指出: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假设商品定价是以劳动价值为基础、采用相等的剩余价值率而加成所得;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又假设产品价格是以直接和间接劳动为基础、采用相等的利润率而加成所得;这意味着存在以价值为基础和以价格为基础的两套体系。那么,给定市场竞争导致的行业间利润率趋同,劳动价值论将和马克思所假设的剩余价值率相同、有机构成不同在逻辑上相悖:只有在利润率为零或者各行业有机构成相等的情况下,才能从劳动价值中逻辑一致地推导出价格;但是在现实中,行业间有机构成不可能完全相同,资本家在利润率为零的情况下进行生产也是不可能的,因此,马克思所说的价值体系到价格体系的转形在逻辑上是不一致的。 迪斯劳斯·鲍特凯维茨(Ladislaus von Bortkiewicz)是从这一角度批判劳动价值论的早期代表[1],当代新古典经济学者也依然从这一角度对劳动价值论进行批评。
虽然该观点在当代仍有一定影响力,但是事实上,在迪斯劳斯·鲍特凯维茨的作品被引入英文学界的时候,其译介者就已经直接对该批评进行了回应——保罗·斯威齐(Paul Sweezy)在《资本主义发展论》中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已经给出了从价值体系到价格体系进行转化的可能:只要区分个体利润率和一般利润率,通过个体层面的生产价格偏离劳动价值(有机构成高则生产价格高)来再分配剩余价值、并基于此形成利润即可[2]。也就是说,劳动价值论只在经济整体这个一般层面上成立,而并非针对个体商品。
然而,这一解答很快再次被质疑。皮耶罗·斯拉法(Piero Sraffa)于1960年出版的《用商品生产商品:经济理论批判绪论》一书在其中起到了核心作用[3]。虽然斯拉法同时作为剑桥争论中后凯恩斯主义的重要代表对新古典经济理论进行了有力批判,但是他采用投入-产出表等“现代经济学技术”对于劳动价值论的分析却也指出,劳动价值不仅在微观层面上无法解释个体商品的相对价格,而且,价值和价格在宏观层面也不存在总量上的必然联系——利润和价格只取决于“经济体系的物量结构”,也即投入-产出系数、劳动投入系数和真实工资。这意味着价值对于价格的解释完全是多余的(Steedman, 1977[4])。此后,虽然不少学者试图证明总量关系在特定条件下的松散适用性( Okishio, 1963[5];  Morishima, 1974[6]; Shaikh, 1977[7]),但是总体来看,这些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经济学家都认为“劳动价值论本身存在不可克服的逻辑不一致性”。作为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 “被普遍接受的观点(Received view)”,这些理论被称为“斯拉法主义”,事实上为新自由主义批判马克思主义提供了经济学依据——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就基于此试图用新古典的个人主义方法论构建“不依赖于劳动价值论”的剥削理论(Roemer,1981[8]),虽然其自称马克思主义者,但也难免被看作新古典个人主义方法论帝国性扩张的表现。
虽然该观点在今天还有一定影响力,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对其进行了批判,这些理论尝试基于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不同阐释、结合新的经济分析技术力论证劳动价值论的内在逻辑一致性,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热拉尔·迪梅尼尔(Gérard Duménil)和 邓肯·福利(Duncan Foley)的“新阐释(New interpretation)”是较早期的尝试[9],他们的研究表明,在一定假设下可以证明劳动价值论在宏观层面的正确性——总净产出和总新增价值成比例、总利润和总剩余价值成比例;更近期的,弗雷德·莫斯利(Fred Moseley)采用当代复杂宏观研究技术的“宏观分析方法”(Macroeconomic approach)[10]也得出了类似结论。理查德·沃尔夫(Richard Wolff)等基于阿尔都塞主义构建经济理论模型、尝试证明总产出和总价值、总利润和总剩余价值相等[11]。阿兰·弗里曼(Alan Freeman)[12]和安德鲁·克利曼(Andrew Kliman)试图在“跨期单一系统阐释(Temporal single system interpretation)”的理论模型证明即使是在微观视角下、价值也可以一致地解释价格,虽然不是以“相对价格等于相对价值”这一简单形式[13]。伊曼纽尔·法尔洪(Emmanuel Farjoun) 和莫舍·麦克弗(Moshe Machover)[14]、以及伯特伦·舍夫尔德(Bertram Schefold)[15] 还采用概率论方法,通过引入动态的价格或者技术体系证明:在动态系统中,相对价值可以在微观层面严格解释相对价格。
蕴含在理论假设、定义和模型架构中的方法论差异是这些理论得出不同结论的关键。最近,西蒙·莫洪(Simon Mohun)和罗伯托·韦内齐亚尼(Roberto Veneziani)采用“公理(Axiomatic)方法”对上述理论进行了比较,从中可以看出[16]:
第一,基于皮耶罗·斯拉法(1960)而得出的“价值到价格的转形问题无解”这一结论只是基于特定定义和假设的特殊结果。其关键在于把价格和价值看作毫无关系的两个二元体系(Dualism),并把对于价格的解释完全依赖于反映在真实工资、技术和投入-产出系数的物量上、实际上是“物量主义(Physicalism)”的经济理论。 “转形”成为“问题”其实已经蕴含在了该理论体系的假设之中——如果价值对于价格是相互独立的体系,那么前者对于后者的解释也必然多余。
第二,对于“转形问题”的多种后续解答都通过特定假设和定义而提供了价格和价值的某种内在联系,一种方式是在其模型的某个关键环节直接把某些产品的价格放入价值的决定方程,例如理查德·沃尔夫等阿尔杜塞主义者、安德鲁·克利曼等的跨时单一系统阐释和伯特伦·舍夫尔德的动态系统。但是,这一做法在使得这些理论能够成功求解“转形问题”的同时,也让其面临“劳动价值仅仅是会计计量工具而非对于价格的因果关系解释”、“用价格解释价值”和“在理论上是套套逻辑”等质疑。
第三,另一种让“价格和价值的联系起来”的方式是提供关于货币价值的理论。新阐释方法和宏观分析方法就是如此。这可能也是马克思所采用的方法:基于当时的制度和经济状况,货币(黄金)是一种商品,其价格也是由其价值决定的,而其价值也是由生产其所需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新阐释方法和宏观分析法通过特定的工资理论保留了这一界定。基于此,货币就如同一个“联系人”、承担着在价格和价值体系中“来回转换”的功能,并实现了对劳动价值论大部分内容的解释。而在斯拉法主义中,货币通过被看作“标准计量单位(Numeraire)”而被完全抽象掉了——货币理论的缺失是这些理论得出“价值的逻辑冗余(Formal redundancy)”的关键。这启发我们,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需要在新的经济情况下发展适合于新情况的货币理论、并基于此分析劳动价值论的现代意义。
正如西蒙·莫洪和罗伯托·韦内齐亚尼所指出的,回顾围绕“转形问题”的百年争论,我们所得到的最基本教训至少应该是:任何一个逻辑一致的理论就其内部逻辑结构而言都必然是“套套逻辑”——其结论必然蕴含在其特定的定义、假设和模型等理论建构中。劳动价值论也不例外。马克思正是基于“只有人类劳动创造价值”这一前提假设来建构其劳动价值论的理论大厦的,把该理论运用于货币理论所提供的“连接点”、我们将串起市场价格和劳动价值这两个体系。哪怕马克思未能完成的复杂经济学体系存在着多元阐释的可能——正如安德鲁·克利曼所言,任何一个复杂的理论体系都为不同阐释留有余地——但是,任何忠于劳动价值论的后续阐释也都只能在接受其假设的前提下进行,而完整地接受这一前提也意味着得出逻辑一致的理论建构。在这个视角下,真正有意义的可能不是“转形问题能否得解”,而是:现代价值理论能否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的严谨理论框架,而劳动价值论在其中又给予了我们怎样的启发。

(二)劳动价值论和经验事实之间的关系
对劳动价值论的另一个挑战是其与经验事实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决定的劳动价值”和“现实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中可直接被观测的价格量”之间的关系。
对该问题的一种日常疑问是:由于生产效率低下或者懒惰的人生产特定产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更长,劳动价值论是否意味着其所生产的产品价值也更高?这一看似的悖论其实源于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误解,或者说是混淆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和“个别劳动时间”。事实上,马克思明确指出,个别生产者所用劳动时间和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偏离将导致个体成本和社会成本的偏离、进而影响个别生产者的盈利情况,但是劳动价值仅依赖于社会整体的必要劳动时间。更确切地说,“社会必要”这一概念已经纳入了供求两个方面的因素:从供给方来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以特定社会的平均劳动技能和强度、以及普遍的一般生产技术为前提;从需求方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以产品能够满足特定社会中个体的需求、也即能够在市场中成交为前提。也就是说,“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一概念已经纳入了所有和价格有关的常识性经验事实,特别是技术进步和供求竞争等新古典经济学着力分析的对象。从前文可知,该理论建构留有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的明显痕迹。
确实,在学术界中,当代新古典经济学家对于劳动价值论的主要质疑不是其“忽略了影响价格的常识性经验事实”,而是其“无法提供可以被经验证伪的理论”。例如,在波普看来,马克思主张用价值解释价格,但是价值和剩余价值都是不可观测的实体或现象,不是行为变量、无法被测量,这意味着,劳动价值论用“潜在的价值体系”来解释“作为现象的价格” 是一种典型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用一个概念解释另一个概念、鼓励反经验的倾向。更进一步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作为一个纯粹的抽象概念,可以通过上述“社会必要”这一定义的延展来囊括所有经验事实,这相当于为其理论构建了一个“无限免疫策略”,从而和波普的“证伪主义科学标准”相违背。波普的这一批判不仅被后来的多数新古典经济学家继承,也被不少具有重要影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所接受:例如,斯拉法主义者就认为:由于劳动价值的不可观测,应该抛弃马克思的价值分析,而更关注资本主义的技术和真实工资等经验变量。对这一质疑的回应目前主要有三种:
第一,从认识论哲学和方法论角度否定波普的证伪主义科学标准,认为“劳动价值论的正确性”与其“能否提供可供经验事实检验的理论、以及是否与特定的经验事实一致”无关。例如:在杰夫·皮林(Geoff Piling)看来,马克思的经济理论首先是哲学,其次才是经济学,经济生活中的竞争、价格只是表象,掩藏在价格之下的、具有内在规律的社会关系才是实质,而这才是马克思经济理论的正确性来源[1];托马斯·索威尔(Thomas Sowell)进一步明确指出,为了理解实质,必须从可见的经验事实中进行抽象、并在具体的不同抽象层面上处理不同的问题,而马克思回答的问题不是价格现象,而是价值本质,劳动价值论实际上就是在一个高度抽象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运转的内在动力,他要解释的并不是“经济是怎样运行的”,而是“到底是什么推动着经济运行”[2]。确实,绝大多数侧重于从纯哲学视角分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学者都认为,马克思的方法不同于波普所依赖的经验主义的方法,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也不能被抽象为可以用经验事实和数据检验的命题。对他们而言,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目的是通过发现价格波动背后所隐藏的社会关系来解释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基本结构和动态演变,而非对生产价格或者市场价格进行预测;而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必须把整个经济分析提高到了一个更高的抽象层次。从这个角度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对于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犹如重力之于物理生活,其不可观测性不是其理论的弱势,而恰恰是其优势所在。
第二,在以波普为代表的证伪主义科学方法内反对其结论,也即,认为劳动价值论可以给出“可供经验事实证伪的理论命题”,且认为直到目前为止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都没有证伪劳动价值论的核心命题。例如,围绕自安沃·谢赫(Anwar Shaikh)等开始的从生产价格角度对马克思经济理论的经验辩护的讨论已经发展为一支庞大的经验研究分支[3][4]。面对这些研究所引发的“如何衡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统计方法的争论,欧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等还进一步提出,劳动价值论所提出的可被经验检验的命题不是简单的利润率、价格等现象,而是危机的不断爆发,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的理论不仅没有被经验证伪,而是已经被一再爆发的经济危机这一经验事实证实。[5]
第三,接受证伪主义的方法论,且同意波普指出的“劳动价值论没有提供可被经验证伪的理论命题”这一结论,但是同时指出,这并非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独特之处,而是截至目前的所有经济理论的共同特征。特别地,著名的经济思想史和方法论学家布劳格在其《经济学方法论》一书中指出,新古典经济学中作为劳动价值论替代理论的效用价值论同样是不可观测的纯主观建构:由于“效用”的不可衡量,新古典经济学试图把基于效用概念所建构的负斜率需求曲线作为可供证伪的理论命题;但是,证伪负斜率的需求曲线需要对所有影响变量进行控制,而这其实是无法实现的。这意味着,在是否提供“可供严谨证伪理论”这一角度,劳动价值论和效用价值论都没有成功。
就与经验事实的关系而言,我们从上述争论中应该得出的启发可能包括:一方面,新古典经济学需要意识到其所依赖的证伪主义科学标准在更广阔的哲学视野下是具有争议性的规范问题,预测和证伪可能不是经济理论的唯一价值,即使在该方法论框架内, “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所提供的可被证伪的命题是什么”,以及“新古典经济理论是否满足证伪主义科学标准”这些问题依然是开放性的、有待进一步探讨的;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强调其独特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同时,也不能完全忽略马克思之后历史演变所带来的经验事实对于其理论发展的意义,事实上,马克思本人在《资本论》中频繁使用经验事实。如何结合马克思之后的经验科学方法新进展来分析相应的经验事实,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义不容辞的责任。




四、结语


当马克思基于对19世纪后半期欧洲的经济社会状况的观察、而对欧洲既有的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的时候,中国正在欧美文明的冲击下被动踏上艰难的现代化之途。在诸多尝试屡受挫折的时候,以毛泽东为核心的中国共产党人通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了第一个成功方案。今天,当我们对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欧美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论的争论进行细节性梳理的时候,中国改革开放已进行了四十多年、并即将迎来共和国七十岁的生日。回首过去,中华民族正是在一代代秉持实事求是原则、胸怀开放包容态度的中国共产党人与一波波教条主义思潮的论战和斗争中而逐步走向复兴的,作为这个巨幅画面的一个部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也必将在与不同学科、不同学派的坦诚对话中实现其真正的中国化、时代化和大众化。
沿着“政治经济学”一词在英文语境中的诞生和边缘化、再到复兴和变体这一思想轨迹,细看过去一百多年来欧美围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时而沉寂、时而热烈的讨论,我们发现,与其说马克思主义、凯恩斯主义和新古典等经济理论是相互替代而不可并存的理论,不如说他们是可以并列共存的、理解经济生活的不同方式。例如:新古典关注的是个人层面的偏好和技术,基于其对静态市场效率的分析而主张在满足一定前提的情况下让市场自行运转;凯恩斯则强调宏观制度和社会结构对个体经济行为的形塑,并基于该结构性分析而主张通过政府干预来为市场的有效运转提供条件或者适时修正市场;马克思则关注阶级、剩余和价值,主张超出纯粹的经济视野、并分析其所嵌入的社会关系。不同的方法论蕴含着从不同维度和层面观察经济生活的不同视角,对任何一种方法论的教条坚守都可能有着一叶障目的危险,而对现代人类生活的观察、思考和基于此的政策建议可能离不开对包括而不限于这些理论的批判性反思、以及基于此的超越与融合。我们认为,这种以实践为导向的、在历史中所进行的对人类思想史的辩证和整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基本特征,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要求。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所涉话题较广,限于文章篇幅和作者目前的学识积累,未能就所有问题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展开,例如: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方法论差异、这一方法论差异和社会哲学观的联系、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和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现实的关系,等等,这些都是有待进一步研究的话题。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2020-5-28 17:26:39
把权利混同于权力。这是马氏师徒共同的认识基础,在这种混账逻辑推导下,其推演的结论势必荒谬不堪。

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去阐述价值的“转型”问题,都必须在现实中得到实证,而非像信念那样作为前提去认定,然后打着“科学”的旗号开始为自己的所谓“方法论”圆场。

最后的结论离不开意识形态的“归顺”,以被驯服的姿态去迎合上意,这要么属于御用,要么是为了赏口饭而在画蛇添足。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2020-5-28 18:21:42
”[7]。但是,20世纪20年代,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就已经在剑桥经济学手册系列的引言中把“经济学”界定为“一种方法而非理论、心灵的一个能力、思维的一种方式,意在帮助其拥有者得出准确的结论”————既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已经定义了经济学本身是对社会经济研究的一种方法,那么,楼主并没有为马克思对经济学的研究的方法去其他人的研究的方法有什么不同?

看来有些人不断强调:马克思的方法论,方法论。却没有看到一位马克思的研究人员对马克思的方法与其他人的方法有什么不同?


就如同陈琳等的这篇文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 方法论 思想史》,从头到尾也没看到马克思用的是什么方法?

难道马克思的方法论就是:如何看待经济理论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难道马克思的方法论就是:或者如何处理价值判断在经济学研究中的位置?

难道马克思的方法论就是:从逻辑建构和经验事实的关系来看,如何界定经济学研究中的“科学方法“?

这到底是方法论还是立场论?

从楼主的这篇文章来看,楼主还是纠结在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不能自拔。还不知道马克思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资本论》中的目的与作用。




二维码

扫码加我 拉你入群

请注明:姓名-公司-职位

以便审核进群资格,未注明则拒绝

点击查看更多内容…
相关推荐
栏目导航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说点什么

分享

扫码加好友,拉您进群
各岗位、行业、专业交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