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未来而辩论
汪晖
发布时间: 2008年12月20日 07:55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19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发生了一场关于中国过去、现实和未来的激烈辩论。讨论的激
烈程度表明,我们对于过去和当下的理解,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是如何不确定。过去内在
于当下,对于过去和当下的理解的不确定导致了未来的不确定。关于经济发展、政治改革
、社会分化、环境危机以及制度创新等问题的讨论,包含着对于应当有一个什么样的中国
的深刻思考。
三十年改革的复杂性
自从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经济改革已经取得巨大的成就,但它同时带来了社会的再
次分化。这些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辩论如何解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1970年代中
期之后,以新古典经济学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话语在许多国家逐渐取得主导地位。这种话语
以私有产权、自由市场以及形式民主的理念来批评国家干预以及福利国家传统,反对大众
民主以及任何社会主义遗产。在1980年代后期,这一思潮在社会主义国家产生强烈反响。
在冷战结束以及社会主义体制解体的历史过程中,新自由主义成为解释改革进程的最重要
的方法之一。这种主流话语建立在自由市场和国家干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全球化和
反全球化、私有产权与国家所有权的两极对立上,用这一二元对立的框架来解释当代中国
的改革进程。然而这一主流话语,并不能充分解释中国和世界范围内发生的阶级、阶层以
及地区分化。它也并没有给出替代以市场扩张为主要形式的发展模式的方案,而这一发展
模式已经导致环境危机以及社会解体。
首先,中国的市场体系的建立包含了两个基本的方向:在国内,是中央向地方放权让利,
培育企业的决策能力,改革金融体系,推动私有化进程,国家使得市场机制渗透到社会生
活的所有领域;在国际上,通过外贸以及金融体系的改革,逐渐将中国带入WTO所主导的全
球市场。
这一进程伴随着社会结构上的重大转型,激发了程度不同的社会矛盾。这一时期发生
的变化展现了市场扩张和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离开国家的政策调整、法律制度
以及政治支持,市场的培育和发展几乎不可想象。另一方面,市场对于国家的依赖,是权
力和市场之间交易的前提。从这个角度,我们发现1980年代和此后改革时期的内在历史关
系,并看到传统社会主义体制和市场创造之间的具体互动――市场的扩张依赖于一种“反
市场”的力量,即国家干预,而国家正是通过市场扩张来克服合法性问题的。在这个意义
上,市场/国家的二元对立并不能解释中国的市场扩张进程。“国家退出”理论并不能解释
自改革开始以来因价格和工业等方面的有效国家政策所带来的巨大成就。它也不能解释在
国有资产的大规模产权改革过程中所存在的权力和资本之间的交易,以及严重的社会分化
。
第二,自从1980年代结束以来,国家体制所运作的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以至于国家体制本身以及它所代表的社会利益关系已经被完全改变了。在中国的高速经济发展
过程中,不同社会阶层、群体和地区之间的收入差距急剧拉大。这一历史转变使得以平等
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价值追求与国家的实践之间出现了矛盾。在这一情境中,出现了
新的主导意识形态。因而,传统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二元对立不能被用来作为历史分析的
基本框架。
第三,1980年代曾有以大众参与来实现社会与国家之间有机互动的努力。在1990年代以后,市场和国家之间的互动模式取代了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互动。社会的概念逐渐被市场的概
念所取代,而推动国家体制改革和法律制度转变的动力不再是“社会”或者“人民”,而
是国内和国际市场。因而,“政治”的含义自身也就经历了一个重大转变:国家成为主要
的执行者,维持市场体系,并根据WTO规定来重构法律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将三十年的中国改革全然说
成是新自由主义改革,将是危险的。中国改革的许多成就,比如说,开放政策从1970
年代早期就开始了。于是,有必要对改革的历史作一个详细考察,以澄清到底是哪些原因
导致伟大成就,以及那些原因导致中国改革中的社会分化。否则我们可能会犯将孩子和脏
水一块泼掉的错误。中国并不是新自由主义的典范,但也并不是其反例。
更重要的事实是,在知识界展开公共辩论之后,政府逐渐调整了经济和社会政策的导
向。政策层面的变化至少有如下方面:第一,在1999年开始的关于三农问题的辩论过程中
,政府认识到了其早先的农业政策的问题,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包括免除农业税,
大量投入农村医疗卫生体系、教育体系、基础设施等等,以缩小城乡差别,尽管其最后效
果还有待观察。第二,2003年的非典事件激发了关于医疗卫生体系的公共讨论,政府公开
承认医疗卫生制度改革的失败,决定推出新的政策。同样的转折也发生在教育改革、社会
保障体系改革以及其他领域之中。虽然现在作最后判断仍然太早,我们能够说的是,中国
已经重新调整了其改革的政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