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台湾问题真是个躲不掉的问题。我从来不曾想过,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自己国家的政治争端,却在别国反而体会得更为真切。
虽然早就知道宝岛自有一个实际上已独立运作的台湾政府,早就知道台湾同胞们在“台独”舆论下已生活多年,但是,听到台湾同事总把中国与台湾区别讨论的心情依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曾有一天,在Housing Center遇到了几个刚从上外过来的女生,自然就主动带她们到Employee Center去sign in。当时在Employee Center还有若干刚刚到达的台湾学生。报到时要填厚厚的一本表格,不向前辈ask some questions实在难完成。本着传承助人精神的意愿,我对当时在场所有人提出的问题都积极主动地回答,结果和一个台湾男生(姑且称其为G吧)产生了一段戏剧性转折的对话。
“哇!你好好喔!你们原来就认识对不对?”G指着我和那几个上海来的女生问,满脸感激。
我说,“没有啊。才在Housing Center碰到而已。”
“真的吗?那你真的好好喔!都是刚刚碰到,就这么帮我们忙。”
“还好啦!大家都是中国人嘛,在美国……”
G突然跳了起来,印象中还拍了一下手中的写字板,吼道:“请注意!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台湾人!”音量之大,语气之重,把当时方圆十米内所有的生物通通都吓了一大跳,何况是直接接受冲击波的我。
“我……这是个政治问题吧。你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政治企图吗?我没有。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出于一种强烈的不想撕破脸说中文吵架的愿望,我把话说得异常的平静温和,“我没想到你会生气,但是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人现在为了这个问题吵架没有意义。这样吧,其实大家都没什么恶意,不如商量一个普遍能接受的说法吧。”
终于,G不再跳不再叫。尽管板着脸,态度比较冷比较硬,总算是不打算和我吵架了,且确实商量出了结果:华人。
后来回到宿舍后,我与我的台湾室友谈起此事。她说:“唉,这种人就是全家都是激进民进党的那种。脑袋里面就只有政治,神经病!其实台湾的政治很无聊,私底下大家都是好朋友,就是要在镜头前面做做秀,好像成天有好多事情要斗争一样,才可以要人捐款赞助。这种人你不用理他!”
她的评论和态度对我来说同样shocking,故一字不差地原文复述。
有一个北方女生X,性格比较直,恰又摊上了一位 so-called “无聊”的台湾室友B。B连“台湾和大陆”这种说法都不能接受,非要X也采用“中国和台湾”等词汇。X呢?每每看到B那个“台独”的劲儿,就要把所有脑海里能捞到的诸如“不认祖宗”的句子全都抖出来。两个人就这样天天为了台湾问题吵架。成见使人更容易激动,火力不断升级。
对于她们寝室的“斗争”,说实话,我觉得很悲哀:在这样一个但凡亚洲人都会特别互相帮忙(日本人除外)的异地他乡,两个人说中文的人,就如兄弟分家一般地,吵架!
发觉小学时代思想课本上的那些某某某严厉斥责国外网站所发布世界版图等故事其实非常空洞。趟若台湾到底属于不属于中国这个问题可以由X美眉和B美眉的胜负决定,我们犯不着隔三差五地去劝架。恰恰相反,我一定会千方百计长X的气势威风。尽管吵,拼命吵,吵破天才好。可惜两个美女的唾沫和一个寝室的噪音解决不了一丁点儿的问题。
不过,台湾同胞里也有另外一个极端的例子。大约在七月下旬,某日外出购物回来时,公车的司机师傅恰是一位移民美国多年的台湾伯伯,姓洪。洪师傅看到我们几个说中文的年轻人上车时就很高兴,一边收车票一边挨个问,“台湾姑娘?大陆姑娘?哪里来的?”
回来的路上,洪师傅一直举着speaker讲着只有我们几个能听懂的、让车上所有黑人白人都不知所以然的国语,并且悠悠然乐在其中。除了兴致盎然地介绍怎样买公车票省钱以外,洪师傅出乎我们意料地发表了长达十几分钟的“祖国和谐统一宣言”。
洪师傅是江苏人,出生在49年开往宝岛的军舰上,父母都是国民党内的高级军官。他听父母讲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的故事,看他们的照片,觉得传说中的大陆总有那么些让他感觉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东西。爷爷和奶奶过世的时候,父母在小小的客厅里挂起黑白照片,摆上几朵白花,点一注清香,与远在老家的葬礼遥相呼应。
回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回到老家,洪师傅非常感慨,有点激动,“我一大把年纪了,这么多年没去过那个地方,照片也没怎么有。谁没事去照自己家的房子?后来我去了,直接就站在那个老房子跟前,老树下面。家就是家。就算我从生出来就没去过,家是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流在血液里的。
“现在有的人,想说自己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还以为是玩过家家,想自己当当老大过瘾。我看他们是历史舞台上的小丑。如果有任何人问我,我这句话永远不变:我是中国人!这不是谁当老大的问题。大陆和台湾是流在血液里的一家人。是不是中国人不是谁能说了算的,任何人都不能。但是你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你说国语,你知道见到长辈要叫叔叔好阿姨好,你更爱吃米饭不那么爱吃吐司,你觉得节俭一点生活会比较好, 这才是关键。这是你一生下来身体里面的血液决定的,谁也改变不了,假装也没有用。”
不记得当时车上的大陆人与台湾人数量相比如何,只记得洪师傅的“祖国和谐统一宣言”让车上的气氛异常的凝重。每个人不是低着头,就是望着窗外,有的人轻轻咬着嘴唇,却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样的气氛甚至对在场的非华人也产生了压力,几个黑人女生睁着鹿一样的大眼睛,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也许就是由于这两种极端的存在,台湾问题让美国当地的老百姓非常困惑。不只一个美国同事疑惑地问我,“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in China and Taiwan?”我通常张嘴答不上来。要推托是英文不好实在牵强,因为即使要我用中文解释也有困难。最后,无数饱受台湾问题之苦的华人同胞(包括大陆的也包括台湾的)达成一致,面对这个问题,回以现状,阐述事实。只是,每每解释到“中国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但是台湾人目前不这么认为,而且台湾岛上自有一个政府”的时候,老美总是使劲地晃着脑袋,大呼“Oh, I'm so confused! You almost drive me crazy!”直到后来我拿美国做了一个不甚妥当的类比,“假如有一天共和党和民主党起了武装冲突,民主党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蜗居在夏威夷岛上,声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和政府,那它的情况就和台湾现在差不多”,才终于过关。
有没有除了大陆、台湾、make no sense的外国人之外的第四种视角呢?有。这种视角来自一位我在Washington D.C遇到的,正攻读社会学方向博士的马来西亚学姐Wong。身为一个非中国国籍的华人,又对社会变革和政治动向极为关注,Wong对台湾问题的看法有其切身的体会又不失中立。她说,华人之间的天生的connection,是永远不可能被政治切断的。在她生长的国家马来西亚,多数是从广东移民过去的华人。祖辈背井离乡,是为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混口饭吃。中国几次革命,身在大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总是守在收音机前紧张地关注,一听到消息就忙着把攒下来的钱寄回家乡,支持运动,从来不曾犹豫一秒,从来不曾停下来想想这么做是为什么。
“我从小习惯了这种生活,和这种想法。后来长大了念书,念社会学,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才发现当时大人那么紧张,那么果断,都是因为我们是华人。不管在哪个国家生存,我们的亲人在中国,根就在中国。”
她举了个例子:她家有边吃晚饭边看(以前是听)国际新闻的习惯。国际新闻里会有巴以冲突,也会有911恐怖袭击。但是,同样是放在国际新闻里,每次听到中国遭遇洪灾地震等,每个人都会浑身一个激灵,砰地一声放下碗,抓紧筷子,挺直腰盯着屏幕。”
“这是本能,你明白吗?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比亲人的安危荣辱更让你紧张。”
Wong认为,中国政府生怕台湾和大陆的connection会因为台湾独立而被切断,其实不会,一个国家还是两个国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台湾政府千方百计地要把跟大陆的connection切断,其实即使台湾名正言顺地独立了也不可能。现在台湾有些人被煽动得好像随时都可以去前线跟大陆打仗。这种情形很可笑。
你觉得谁说得最有道理?
都说出国好,国外的生活环境好,工作条件好。依我看,出国最佳之处莫过于得到一个国际视野。比如看待台湾问题,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台独”百般厌恶和反感,只觉得台湾回归、祖国统一的大业须依赖于双方各界进一步的交流与沟通。而有机会走出国门的我辈,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