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这个术语更专业些的用法,可以用来指称对某些学科的理论基础的研究,比如,科学哲学,艺术哲学,法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等。哲学也用来指称某个具体哲学家思想,或者某哲个学流派的研究工作,如孔子哲学,苏格拉底哲学,分析哲学等。
最后提到的这种更专业的用法是哲学哲学这个概念的最狭义的,也是最源初意义上的用法,它是指专门从事基本理论问题的批判性研究工作。比如对存在意义的思考,对事物本质的思考,以及对人生更本意义的思考,对科学知识的真理性的思考,对艺术的本质的思考等等。这里所说的哲学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对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考。这种狭义的哲学,最接近古希腊,特别是雅典人所说的哲学的含义。
我们下面作的工作并不是要为哲学这个概念正名,偏狭极端地认为,只有最后这种用法才是正确的,合理的。上面我们提及,还有我们没有提及的对哲学这个概念的用法都是合理真确的。我们这里的任务是要指出,在哲学这个概念的诸多用法中,那种最源初的,最古老的用法所指称的内容是什么,因为恰恰这个概念的最后一种意义上的使用常常被人们忽视,甚至常常为人们忘记。
三.智慧、贤哲与清谈
世界各民族的传统文化中都包含着非常丰富深刻的哲学内容。但是,将这些内容同文化的其他成分分离出来,独立建立成一个学科,却是古希腊人特有的创造。
解放以后,介绍古希腊文化的书籍出版的不多。文化大革命以及以后的以后的一段时间,这个领域的出版物几乎是空白。80年代前后商务陆续再版了文革以前的翻译的希腊典籍。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希腊哲学史》第一、二卷。到了90年代荷马史诗有多种一本问世,罗念生先生翻译的古希腊悲剧也得以与读者见面。近期这方面的西方专著移译为中文的也越来越多。比如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英国学者基托的小册子《希腊人》,三联出版社译出的让·皮埃尔·韦尔南的《希腊思想的起源》,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柯费尔德的《智者运动》,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欧文的《古典思想》等都是了解古希腊文化的很好的入门书。从出版界的情势看,我国似乎悄悄地吹拂起来一缕“文艺复兴”和风,令人十分惬意。
上面提到的基托的小书对古希腊的人文地理环境作了十分生动的描述:一片灰岩山地,狭长的山谷,细长的海湾,少河流,多海岛,地形多变,肥沃的平原与荒秃的山地纵横交错。平原小而肥沃,山地多而贫瘠。内陆从事农业的乡民既传统又保守,只晓得小麦与牲口,沿海山区住满了富有冒险精神的水手和商人。山岭把各个地分离出来,形成了五花八门的生活方式。反差大,形式多样文化形态不能说与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无关。土地使他们得以丰足。但这种丰足的生活在现代中国人眼里却十分凄凉:一条面包几颗橄榄,或者大麦粥、橄榄,加上一点儿鱼调调味儿,有时有一点点葡萄酒,就是一个人一天的丰足的伙食。晚餐有时有两道菜,第一道是麦片粥,第二道仍是麦片粥。这是他们的日常食谱。但是这种十分简单的饮食与活跃的户外活动相互补充,养育了一个充满活力的人类的种族。
南方海洋性气候,使得希腊人很少闷在在家里度日。他们不象北方人那样把“老婆孩子热炕头”当作生活的理想。他们把大部分闲暇用于户外,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他们也无需为买煤碳和沙发而工作。这种自然气候使人们有可能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市场上、柱廊间、竞技场、剧场上参加社会活动:谈天、辩论、**、演说、看戏,听荷马史诗的朗诵,进行宗教仪式,听各种庆典大会上的长篇大论,看人们打官司。绝大部分活动都是在露天举行的,日常的主要活动场所是市场。任何公民不分贫富都可以参与。所以,希腊人,特别是像雅典这样的城市居民,养成一种习惯:男人们天天都要到市场上去听一听转一转,和城邦里的人们侃一侃,了解一下有什么新鲜东西、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情。希腊语中市场叫Agora,因此希腊人为逛市场这种日常活动造了一个专门的动词,叫Agoraein(逛市场)。在市场上,人们谈话、作买卖、访友、串门、晒太阳,直至中午开饭,甚至更晚。Agoraein这个动词的分词Agorazonta专指指称人们逛市场时走路的姿势:双手背在背后,无目的地,漫不经心地溜哒,而且一会儿向左走两步,凑到人前去侃一阵,一会儿再朝右走两步,和另外几个人再侃上两句。他们决不会直冲冲朝前方走去。从外邦来的非希腊人,无论是商人还是旅行者,都会对希腊城邦市场上的人们感到惊奇不解:他们在市场的道路上,摇摇晃晃从这头逛到那头,然后又逛回来,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与周围的人大声地谈一阵子,又往前走几步,又谈一阵子。过路的外地人还以为这一天是什么特别的节日或有特别意义的庙会之类,其实,这里天天如此。柏拉图《斐德若篇》一天头一段对话说:
“苏格拉底:亲爱的斐德若,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斐德若:我从克法罗的儿子莱什阿斯那里来,到城外去散步。因为从天亮起,我就坐在他那里,一直坐了很久。我们公同的朋友,阿库门也在场,他劝我沿着这条大路走,他说这比运动场的院子里要爽快些。
......
苏格拉底:你们在那里拿什么消遣?莱施阿斯拿他的文章来款待你们,那是一定的喽?
斐德若:我可以说给你听,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陪我走远一点。
苏格拉底:忙!?那里的话!......
斐德若:那么,跟我一道走吧。
苏格拉底:你就开始谈吧。
...... ”
于是苏格拉底便和他边走边谈。谈话的内容翻译成中文有87页之长,有5万多言!这段话反映的差不多就是雅典人的日常生活进程。从现代人的观点看,他们游手好闲,尽管不很好吃,却很懒做:他们逛市场,谈论诸神和世界,分析人生意义,争论什么是善,什么叫勇敢。
他们从来不谈生意经,或者什么实用的东西。据史学家推测,当时雅典城里的正式公民有两万人,而二等公民,即外国打工仔和奴隶有二十万。也就是说,平均每10个奴隶养活着一个雅典公民。有人为城邦的公民们的生活而从事生产劳动。市场上逛街侃大山的人们都是贵族或奴隶主。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当时的奴隶主并不如后来的奴隶主那样,占有成百甚至成千的奴隶。雅典城邦的公民家里一般都有几个奴隶,包括郊区的务农的公民也一样,多则十来个,少则一两个。奴隶同主人在生活中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尽管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超出一般人可承受的范围。通过伊索寓言中奴隶对主人的捉弄,以及亚里士多德在遗嘱中对他的家奴作的安排,可以想见,他们之间的实际关系可能与今天小保姆同主人的关系类似,当然,这不是指他们的身份上的质上的差别。奴隶不管在家里怎样随便,和主人关系怎样融洽,在主人的意识中,在获得自由之前,他们毕竟不是人,而是可以买卖的“物”。也许他们的地位同中国汉唐时期丰足人家里的奴才丫鬟的地位类似。
总之,希腊城邦的公民不用为生活操心,加上他们对饮食要求极其简单,不知高消费为何物,因而有条件沉溺于无休止的精神空谈:logos 。我们中国人的祖训是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或者讷于言,而希腊人恰恰相反,崇尚空谈是贤人智士的气质和风范,认为这是才是真正的sophia(智慧)的活动。这种崇尚空谈之风恰恰是哲学诞生的温床。这种智慧“空谈”中的佼佼者,便被人们誉为sophos(贤者)或sophistes(智者)。被视为希腊学者第一人的泰勒士就是当时著名七贤士之一。这些贤者都是有身分有产业的人,无需为生计操心。他们利用闲暇空谈世界的构成,人的本性,预言城邦的未来,讨论城邦的立法。凡是有智慧,意见高人一筹者,大家便听从之,使他的意见变为立法,或付诸实施。我们在哲学史中看到的苏格拉底之前的所谓希腊早期哲学家,都是这类人物。他们当时并不被人称为哲学家,哲学家的头衔是后人封的,就如同我们今天把孔子叫成哲学家一样。
在泰勒士那个时代,希腊语汇中尚没有出现philo-sophos(哲学家)这个词。我们在哲学史中经常读到,古希腊哲学始于泰勒士,但是实际上哲学这一概念,却是到了柏拉图时代才形成的。爱奥尼亚的哲学家把自己叫做historie,后来西方文化中的历史(history)一词,就是从这个字来的。但是在古希腊,historie这个字是“研究”的意思。从从西方学者掌握的材料看,在柏拉图时代之前,希腊文献中当无哲学(philosophia)一词。
众所周知,哲学(philosophia)有两个字组成。philo是爱的意思。在philo后面加上一种对象,就构成一个新词,用以指称对该中事务的嗜好或迷恋。如好酒(philoposia),好吃(philotrophia),好学(philo-mathia),好财(philo-plousia),好誉(philo-timia)。这种构词法在希腊语中是十分常见的。所以,柏拉图时代构成新词,philo-sophia,是很自然的。
sophia一词,在柏拉图时代用来指称对某种技术技巧的熟练掌握,对某事物的了解。后来发生转义,有了聪明、有决断、生活中有实践经验、老辣、政治上的老练等含义。所以在早期,philosopheon(形容词)一词,并没有今天这个含义,只是说某人阅历颇深。
哲学(philosophia,名词形式)一词是伴随着希腊民主制出现而出现的。在民主制出现以后,过去只有贵族出身的子弟才能享受到当时仅有的教育,即Arete的教育,即通过教育把他们培养成具有Arete的人。Arete原本指人的勇敢的品格。因为希腊人把勇敢看成人的最核心的人格,也就是人之德、人之善的核心,所以后来反过来,把人的善、人之德均称为Arete。贵族制被废除,民主制建立之后,所有公民的孩子都可以受到教育,使他们能在公民大会参与意见,有进行发言参加辩论的能力,被培养为有Arete的人。这正是有智慧的人的工作(soph-ist),即是智者。
同哲学这个概念比起来,智者(sophist)一词也是十分古老的概念,原本它是用来指神职人员,祭祀,合唱团的领唱者,贤者、诗人、音乐家,政治领袖等等。这同柏拉图时代所说的智者,即专门教学生讲话技巧和其他各种知识的人,是不同的。这种狭义的智者概念也是在柏拉图那个时代才形成的。下面是狭义的智者出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