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今天的角色
● 刘苏里 邓晓芒
时间:2010年9月19日16 : 00~19 : 00
地点:武汉-北京,MSN上
邓晓芒,1948年生,湖南长沙人,1964年初中毕业下放湖南江永县插队落户,1974年回城当搬运工,1979年考取武汉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史研究生,1982年毕业并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1989年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2010年转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常务理事,湖北省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德国哲学》主编。长期从事西方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和翻译,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中西文化比较和文学评论等领域亦多有涉猎,创立“新批判主义”和“新实践论美学”。已出版专著25部,译著8部,发表论文200多篇。
这次“对话”,是在网络上进行的,各自在武汉和北京的家里。所以,说话行文,仔细看带有网络聊天几乎无法避免的“峻急”特点。
邓晓芒的社会身份,至少有三重:教师、战士和哲学家。
他长期任教武汉大学,是远近闻名的教师。在今年出版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中,有他授课现场非常生动的描述:先由一名学生朗读一段《纯粹理性批判》,重点用词、概念要特别强调,然后由这位学生对此段作出解释;再者,邓按德文版逐字逐句讲解该段。如是,一学期下来,多则讲授二十几页,少则十几页。学生从开学时的十几人,到期末的七八十人;课堂讨论热烈,师生往复辩驳,教学相长,有教无类。一册经过缩写的二十几万字《纯粹理性批判》,全部讲下来,竟花去14个学期。没有哪位学生从头至尾听过这门课,可听课者往往有所收获——邓教会了年轻的学子们读书方法,也教给了他们关于哲学的基本知识。在《中西文化比较十一讲》中,生动记录了他在西南政法大学的演讲现场。从主持人和学生,与邓的互动中,读者可分明感受到场面的热烈和求智的冲动,可称得上“非常感人”。
作为哲学家,他受到严格的哲学训练,对从德国古典哲学入手的西方哲学,有着细致而精到的理解。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研究,尤为国内外同行所称道。他“立足于西方自古以来的‘逻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解读,使国内的黑格尔研究焕发了生机,并对整个西方哲学和文化精神提供了一种系统的研究方法;创立‘新实践论美学’和‘新批判主义’,积极展开学术批评和文化批判,介入当代中国思想进程和精神建构。”(见“百度百科”)[努斯精神体现了希腊人对个体自由意识的初步的觉醒,这种自由基于每个人不受世俗感性事物束缚的超越性的灵魂,体现了自己决定自己,自己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的独立性;逻各斯精神体现了这些个体灵魂在自由行动中所必须遵循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使他们能够继续作为自由主体存在,保持人格一贯性,而不至于在与别的自由主体的相互冲突中遭到毁灭。——邓晓芒《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对话中邓晓芒说,他有自己的哲学,只是还未完整地表述出来。他同时也肯定地说,他的哲学当然是立足本土问题。
一名好战士是自觉的,邓是自觉的,因此在我看来,他当然是一名好战士,一名“思想战线”上的好战士。无论介入文化批评,美学争论,还是在中西文化比较中,对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中国文化持批判态度,无不显示其战士本色,自觉而充满理性。在他近二十年的哲学家生涯中,邓晓芒是我知道的“卷进”各种思想争论最多的知识人。这个时候,他有两个“使枪弄棒”的舞台,讲坛和书桌。他的讲坛,真可谓天南地北,校内校外,演讲锋芒毕露,一泻千里;他的书桌,层出不穷地生产各类文章,言辞犀利,逻辑严密,论理扎实,包括新权威主义、民粹主义、新左翼,以及《河殇》、新保守主义、第三条道路,都是他以“新批判主义”为标榜的批判对象。学术思想文化批判之外,作为一名战士,邓不止一次卷入高教体制的批判事件,保持了一位公共知识人应有的姿态和立场。
邓强调他的哲学思考,是“为己之学”,如果将其理解为古典时期士大夫为学的基本原则,便大错。这里面有自省,自我批判在焉。他更愿意从对自己的批判中,找出中国人身上问题的症结所在,像针灸师拿自身做实验。我理解,这种“反诸己”的方法,也是他新批判主义学说实践的一部分,散发着西方古典知识人德性的光芒,也是邓的新批判主义强有力量的秘密。
无论你如何看待邓晓芒,你都无法绕过他评价中国近二十年的哲学成就,以及当代知识人批判性思考的力度、广度和深度,——这恐怕才是邓晓芒存在的真实意义。
有请邓晓芒教授。
一背景
刘苏里:很高兴能在网上与您见面,谈话!
邓晓芒:是啊,现在信息如此发达,以前都不敢想像!
刘苏里:可您还与学生在课堂里一页页“啃”经典,像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邓晓芒:那是,世界上总还是有些永恒的东西,不因事物变化快就失去了价值。其实我所啃的经典正是这个时代的注脚,不过一般人认识不到这一点。
刘苏里:您可以说详细些。
邓晓芒:我在课堂上总是对学生讲,我们读的这些东西与当今时代有密切的关系,古典的东西比那些现代后现代的要“现实”得多。比如普世价值,人的自由和人权,这都是在古典哲学中奠定的基础。
刘苏里:在《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里,你就是这么说的。
邓晓芒:对。这是我一贯的想法,我就是要为当今打工者提供思想依据。
刘苏里:任何意义上的“打工者”么?
邓晓芒:可以这么说。我本人也是一个打工者,过去那种什么“一兵”、“孺子牛”、服务员、国家干部等等身份都不再合适了。
刘苏里: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是想做人民的哲学家?因为人民都是打工者。
邓晓芒:也不是。我只想做一个自己的哲学家,或者只是一个哲学爱好者和哲学研究者。但我为人民打工是我的社会角色,客观效果,恰好和我的主观爱好相吻合,也是很难得的。但我不是刻意这样做,就像我教书,不过是尽义务,遵守职业道德,但并不是我的主观志向。
刘苏里:看得出来,你对自己的角色比较满意。至今的工作也很满意。还有什么遗憾么?
邓晓芒:没有什么遗憾,就是嫌时间太短,不知不觉就年过花甲了,每天都想着这件事,怕再耽误时间。
刘苏里:在我看来,你除了做哲学家外,还像一个永不停息的战斗者,比如,你的很多文字,是论战中来的。当然,你还是——在我看来,最好的哲学教师。
邓晓芒:生命就是战斗,今天这样想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我的论战也是我的哲学思考的一部分,决不是为了斗意气,所以我乐此不疲。
刘苏里:当然!不仔细读你的书,还以为你像个斗鸡,实际上,你的文字说理很强,少有意气之争。
邓晓芒:我想,如果我不战斗,而是像人们通常说的,功成名就了,该放松一下了,那我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生命就好像失去了意义。那也就谈不上对自己满意了。
刘苏里:“战斗”是你存在的方式之一?还是别有一番意思?这点对理解你的思想很重要。我们常说,战士是自觉的,你是自觉的,因此你是一个思想“战线”上的好战士。
邓晓芒:战斗不是针对某个人或事,而是对命运,就是必须奋起去积极面对生活,面对自己的时代,这在我的书和我课堂上对学生讲的里面体现得很强烈。这是为自己而战斗,不是充当马前卒或听什么将令之类的,也没有什么“战线”,是为了自己生活充实、有意义,人生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