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斯·卡利尼科斯
在考虑资本主义制度的替代者时,最重要的问题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市场经济能够满足公正、效率、民主、可持续性的要求。阿马蒂亚•森举了一个颇有吸引力的例子:从根本上反对市场就好比从根本上反对人类之间的对话(尽管只是一些废话,这些话给他人或说话者本人带来了麻烦)。交换语言、货物或者礼物并不需要什么理论支持;它们只是人们社会生活和与人交往的部分方式(除非受到了限制或禁止)。市场机制对于经济增长来说固然重要,但也是在语言、货物、礼物能够自由交换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作用。[1]
这里,森从市场与自由联系的角度为市场辩护:市场这种经济方式体现自主参加经济交易的权利。他援引马克思在美国国内战争时期对北方的支持说明如何取得参与市场的自由——在这里是黑奴争取成为产业工人——代表着被压迫劳动者的解放。[2]森的辩护有点混淆视听。马克思当然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优于奴隶制和封建制。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享有合法的、政治上平等的协议下进入劳动市场的自由;而后者中的劳动者受到了强制,被迫为剥削者提供劳动。但马克思也指出:劳动者贫困到除了自身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不得不接受资本家的剥削条件,为其工作。因此,紧接着庆祝美国奴隶的解放,马克思又写道,工人在签订劳动合同的同时,“意识到他不再是一个‘自由人’,他能够自由出卖劳动力的时间也就是他被迫出卖的时间。‘哪怕只剩最后一丝肌肉、神经和血液,吸血鬼们的剥削也不会停止’。”[3]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表面的平等与内在的不平等是共生的。
更严重的是,森宣称“人与人之间经济来往的权利”必须在市场经济中得到体现。[4]于是对市场的约束,更不用说废弃,势必侵犯人类的自由。市场交易与对话的类比将市场自然化了。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语言:如果市场也像语言那么重要,那么对它的约束或者废弃就会威胁人类社会的运行。但是森在此掩饰了某些重要区别。其实存在两种市场。卡尔•波拉尼在他的经典著作《大转变》(1944)中认为,从漫长的人类历史来看,社会经济行为深深扎根于各种社会关系中,并且遵循下列的一个或几个原则——互惠、再分配、家庭所有(例如自产自销)。哪里有市场,这些原则就会通过当地贸易和长途贸易得到体现:外部贸易和当地贸易与地理距离都有关系,外部贸易用来交换无法克服地理距离的货物,其他却可以自由流动。在此情况下,贸易主要是补偿性的。城镇与农村之间的当地贸易和不同气候带的外部贸易都遵循这个原则。这种贸易是非竞争性的。[5]这些种类的市场隶属于更广泛的社会机制。市场经济的发展既需要市场从其所属的社会机制中解放出来,也需要市场自身积极的拓展:市场经济是由市场自身进行控制、调节和引导的经济制度。商品生产和流通的有序性被赋予这种自我调节的机制……自我调节是指在市场上所有生产都是为了销售,所有的收入都来自销售所得。于是生产的所有要素都有相应的市场,不仅有商品市场(包括服务),还有劳动力市场、土地市场、货币市场。而市场价格也分别体现为商品价格、工资、租金和利息。[6]波拉尼称土地、劳动力和货币为“虚拟商品”——他们本身不具有天然的流动性,因而不可以买卖。国家有必要在市场的基础上重新组织劳动力、土地和货币(波拉尼认为1834年英国新济贫法的颁布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同时还要学会约束和控制市场一旦演变成自我控制系统后可能产生的破坏性作用。波拉尼认为19世纪的欧洲史就是两大流派的斗争史——“经济自由主义”(它的三大原则是“劳动力市场、金本位、自由贸易”)和“社会保护主义”,两者分别代表着“贸易阶级”扩大世界市场的愿望和“工人阶级、地主阶级”限制贸易的斗争。[7]
波拉尼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历史视角来观察当代的新自由主义:在“华盛顿共识”的指导下进行社会重组的政治努力,与当年维多利亚自由者为使英国社会接纳自由主义做出的努力如出一辙。他对市场做出的区分也使我们对森提出的问题有了新的理解。我们需要认识的不是人类自发的商品交易中是否内生性地存在缺点,而是波拉尼所说的市场经济——类似于马克思理解的资本主义,即一个自我控制的经济制度,生产尽量多的商品和劳务来推向市场,同时还存在着劳动力市场、土地市场和货币市场——能否与公正、得体的社会制度相容的问题。
现在我们还很难给出答案。考虑我们曾经提出的四条要求。第一、市场经济违反了公正的要求。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个人所获的机会是不均等的。不仅获得生产资料的机会不平等,财富和收入的分配也不平等,就连个人的人生机遇也严重地受到外部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尤其是在市场发生波动的时候。不要只看到资本主义创造的财富,想一想那些在新自由时代的金融动荡中被夺去性命的人们。难怪资本主义的老牌死党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在评估各种经济制度的优缺点时,强烈反对考虑社会公正的因素。[8]第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高度集中的经济力量严重限制了民主的范围。多数平民被剥夺了与他们性命攸关的重大决定中的发言权。更可怕的是,这种民主机制不但容忍了受公司影响的政治腐败,还容忍了因ZF违背市场规律而带来的严重后果(如资本外逃)。第三,资本主义,在第一章中我提到的竞争性积累的驱使下的盲目发展,从生态的角度看无疑是难以为继的。[9]
只有在我们考虑经济效率的时候,资本主义才显得生机勃勃(在此暂且不提衡量经济效率过程中应当考虑的破坏环境的成本因素,以显示对资本主义的公平)。前苏联和许多其他斯大林式政体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解体,使得许多左派开始接受哈耶克提出的理论,认为市场经济在资源配置方面比任何形式的社会主义计划都更具效率。[10]我会在下一节详细探讨这一认识。为了在保留市场的前提下,尽量约束市场的作用以满足反资本主义者提出的各种要求,如今出现了两种折衷方案。第一种是市场社会主义。这是一种颇受左翼哲学家和经济学家推崇的假想经济制度,在目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中还听不到对它的响应。[11]该思想的初衷是消除资本主义剥削——工人除了为资本家工作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表面上是自愿的,但是实际上不平等的工作合同——但是保留资本主义市场。企业由工人联合组织接管,在市场上通过公平竞争销售他们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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