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20整,我踏进卢浮宫的庭院。矗立在我面前的是贝聿铭(IM Pei)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这是通往大博物馆的入口,也是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时期的宏大工程之一。右侧是玛丽咖啡厅(Café Marly),我和让-克洛德·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约定于12:30在这里共进午餐。特里谢曾担任欧洲央行(ECB)行长,去年秋天才卸任,此前他还担任过法国财长和法国央行(Banque de France)行长。
这家餐厅沿着宫殿墙壁,面朝宽阔的庭院,摆放着长长一排桌子。有些桌子摆在露天,还有两排摆在玻璃后面。餐厅布局雅致。
我说,我和让-克洛德·特里谢先生有约。门口的女士看了看名单,但没有找到这个名字。我不禁想,我是不是在错误的日期乘坐了欧洲之星(Eurostar)列车。这可就出大洋相了。然后,特里谢突然就出现了,分秒不差。我对他说,这里似乎没有座位了。但是,当餐厅经理认出我的同伴是谁,我们马上就有了座位。
特里谢现年69岁,身形干练,衣着优雅。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财政部,就在这座建筑里,那是20多年前。不过他变化不大:彬彬有礼、头脑清晰(他最喜爱的词汇)并且深思熟虑,讲着一口文雅但口音浓重的英语。
我们不愿坐在露天,因此选择了玻璃后面的座位,观望着来往游客。我们坐下后,他向我确认,这一餐是否由英国《金融时报》做东。我回答是,并补充道,这次他可以点这家餐厅最昂贵的葡萄酒,以此向这份报纸“报仇雪恨”。这没什么风险。因为我知道,他会和任何时候一样举止得体。
我提醒他,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他位于卢浮宫的宏伟办公室中。是的,他回答道:“那是一个位于科尔贝馆(Pavillon Colbert)中的华丽立方体空间:长宽高均为10米。”我回忆道,随后财政部被驱逐到了巴黎偏远东部的一座可怖的现代建筑里。他回答道:“此举很反常地得到了共和国总统、社会党人弗朗索瓦·密特朗和总理、保守党人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的支持,因为这可以帮助巴黎东部实现再平衡。财政部和财政部工作人员都对此极为不满。”
话题回到当前,我问,自2007年开始他便身处经济危机的中心,现在不用再继续掌管欧洲央行是否让他感到轻松。他的回答也很经典:“我得说,虽然人已不在其职,心还留在那里。”他如何评价自己的继任者?他和往常一样,打着外交辞令:“我认为他们的表现非常出色。”
这引来了我的第一个严肃问题。他如何看待欧洲央行去年12月份推出的长期再融资操作?该措施为欧元区银行提供1万亿欧元的三年期资金。
他的回答很谨慎:“我认为这符合实施‘非标准’措施的条件。当然,我们很早就开始实行非标准措施,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开始时间是2007年8月9日24点整。”他指的是首次向欧洲信贷市场注入紧急流动性,以防止美国次贷危机蔓延。
我问他,七八年前能想象采取这类措施吗?他回答:“完全不能。我们现在正在涉入未知水域。
“按照我对形势的理解,我们正在经历危机的第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2007年年中开始的金融动荡,到(2008年9月)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倒闭前。第二阶段从雷曼兄弟倒闭开始。发达经济体的央行被迫采取非常大胆的非标准化措施,ZF不得不进行大规模干预。而且,当时这些国家的信誉还没有受到挑战。这避免了大萧条的出现。
“第三阶段是主权债务危机,震中就在欧洲大陆,在欧元区,而前两个阶段的震中在美国。2009年底我和本·伯南克(Ben Bernanke)讨论这个问题时,他精确地概括了形势,对我说:‘现在,让-特里谢,该你上场了!’于是,我们就走到了现在。”
他表示,他最担忧的是“全世界的投资者和储户都不再给予任何人的签名一丝一毫的另眼相看。这是全新的情况。”换句话说,现在发达国家的信誉岌岌可危。
我反对说,这不完全是事实:当然,有一个现象十分惹人注目,那就是在欧元区内部,资金纷纷从意大利、西班牙等国逃往安全的德国,甚至法国也出现较小程度的资金外逃。不过这时我们被餐厅经理打断了。我们决定只喝水:特里谢要了一瓶无气泡的依云(Evian)矿泉水,我要了一瓶Badoit气泡矿泉水。我点了一份小牛肝,特里谢点了鲈鱼片。上来的菜非常精美:味道极好,我点的小牛肝颜色粉嫩。
我们继续深入讨论欧元区。评论人士(主要是英语国家的)目睹眼前的形势后说:“我们早说过了”,欧元区一直是个愚蠢的想法。那么特里谢作为欧元区的极力支持者如何回应?
他首先表示,和更广泛的经济联盟相比,货币联盟本身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后他反问:“如果有人说:‘我告诉过你了,市场经济已经腐烂。整个金融体系有崩溃的危险。我们一直告诉你,这个体系不可行,容易走向灾难。’你如何回应?”
他接着说:仅仅因为2008年金融体系濒临崩溃,就抛弃市场经济,这很荒谬。“我无法想象,没有单一市场、没有单一货币的欧洲如何联合起来。想象一下,如果美国各州均发行自己的货币,美国的单一市场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的工作设想是,欧洲正在汲取惨痛的教训:要维持单一货币,除了建立单一货币联盟以外,更要对经济联盟实施有效的治理。”
因此,我问道,对这一经济联盟负有责任的政策制定者在应对此次危机方面做得如何?他回答道:“什么都不容易。在我看来,不要忘记,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整个发达经济体共同的问题。因此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今天市场没有耍弄你,不意味着明天不会。
“欧元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们必须大力实施增强的稳定和增长公约;我们必须对竞争力指标进行有效的监视;我们必须全面利用当前的危机管理工具,而这些工具在危机之初还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有了‘银行业联盟’的概念,这一点很重要:当前银行信誉和主权信誉之间的相关性达到99%,这是重大危机的源泉。”
他补充道:“历史尚未盖棺定论。我认为,我们必须往前走下去,建立起一个经济和财政联盟。”
他解释说,如果现在一个国家行为不当,给整个欧元区以及本国的稳定性带来威胁,那么就应该受到制裁,比如罚款。但罚款已被证明基本无效。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也就是他所说的“特殊情况下的经济和财政联盟”,“欧洲机构将直接向有关国家施加约束性措施,而不是罚款,而关于约束性措施的最终决策则由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通过民主投票做出。”这种想法无疑会在英国政治中引发争议。
那么此时此刻的情况如何呢?欧元区能否承受一个成员国的退出?特里谢的回答非常坚定:“这样的退出不是欧洲民主的立场。”
由此我们谈到针对当前紧缩政策的争议。于是我问他有没有替代选择。“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评价每一个经济体各自的优点,”他说,“显然,拥有施展空间的经济体必须也必将利用这种空间。比如说德国就没有紧缩政策,因为德国的市场经济正在自发而合理地刺激国内需求。
“要知道,我担任了八年的欧洲央行行长。前五年期间,有人告诉我德国是欧洲‘病夫’。我的回答是,‘首先要看到,德国在恢复竞争力方面做得很好。’”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点了咖啡:我点了一杯双倍特浓咖啡,他点了一杯特浓咖啡,另外我们还点了非常可人的香草波旁(vanilla bourbon)布丁。
我说德国现在需要提振经济。特里谢回答说德国经济正在增长。我说增速不够快,并且非常依赖出口。他答道,尽管德国“依赖出口,但幸运的是德国是出口到亚洲,而这对欧元区繁荣是一种贡献”。
那么他认为德国人知道他们的繁荣是多么地依赖伙伴国吗?“看上去有点矛盾,”他说,“德国文化或许是最能接受政治联盟这一长期目标的一种文化。在回答各种民调的时候,大部分民众也都表示:‘我们喜欢欧盟(EU)。’”
“与此同时,我认为主要的困难是,两德统一以来的13年,德国一直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工资和薪水的增长有限。这13年的节制使得德国普通民众很难理解,为何欧洲同伴的情况正好相反。”
法国现在必须恢复相对于德国的外部竞争力,正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情况一样,那时特里谢负责实行“竞争性通胀减缓”(competitive disinflation)。那么在特里谢看来,法国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他坚持认为,法国必须采取必要行动,恢复其竞争力。
但如果大家都如此“节制”,欧元区是否会出现需求不足?他回答说,无论如何,欧元区与整个欧洲一样,都不是一个封闭的经济体,相反,它是大型发达经济体中最开放的一个。
我反对说,欧元区占世界经济的四分之一。“是的,”他说,“欧元区不可忽视,但它也彻底融入了全球经济。它并不是一个封闭的联盟。因此在我看来,缔造新型欧洲经济的秘诀就是实现最大的竞争力。”
于是我说,那么你就需要说服新兴经济体接受赤字。但这些国家对此非常担忧,因为它们认为赤字就意味着危机。
特里谢还是非常乐观:“目前很多新兴经济体都有大量的储备资产作保障。不管什么时候,世界上最富有的经济体出现某种程度的经常账户盈余并输出资本都是很正常的。”显而易见的是,这可能会导致德国主导整个欧元区,这一点让我坐立不安。
我将话题转向对欧洲央行的批评:它拒绝进一步介入主权债务市场。我问他是否认为这种反对意见合乎法律,或者符合经济。他断言它是不合法的。“我们在二级市场上购买爱尔兰、葡萄牙和希腊的债券。这样做是合法的。条约并不允许欧洲央行介入一级市场,但在二级市场它有权购买任何证券。
“我们主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出于货币政策的原因这样做,因为欧洲央行管理委员会负责整个欧元区的货币政策。
“但我们不能长期代替ZF这样做。我想再次强调的是,我早就期待着,就在我们交谈的此时此刻,我们能拥有一种具有操作性的、在市场眼中可靠的、并且依赖于ZF本身的工具。”
我问他,考虑到潜在的威胁,计划中的欧洲稳定机制(European Stability Mechanism)是否足够?他的回答是间接的:“第一个结论就是,稳定基金应该能够有效介入二级市场,2011年7月已经在原则上确定了这点(当时意大利和西班牙ZF债务开始面临压力)。”
我又提到欧洲央行坚持的观点:ZF(尤其是爱尔兰)不应该允许银行向债权人违约。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特里谢说:“这个问题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彻底探讨。那个时候在那样的局势下,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爱尔兰国内的蔓延风险已经很大,(允许爱尔兰的银行违约)会是极其危险的。”
最后,我提到了英国在欧洲的作用。很多英国人都开始认为,如果欧元区存续下来了,它将成为一个更加统一的联盟。那么英国是否应接受,它在欧盟内部的地位将不保?
“当然这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确实认为,英国在非常深刻的层面上归属于欧洲,欧洲也需要英国。现在看来这有点矛盾,因为戴高乐将军(General de Gaulle)曾说:‘我不需要英国。’现在整个欧洲都表示:‘我们需要英国。’而英国人却说:‘我们不清楚。’无论如何,英国在欧盟的未来只取决于英国自己,这一点值得深思。”
我该离开了,去赶回伦敦的欧洲之星:这是法国的高端技术。在离开之前我说,英国不是欧元区国家他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如果是的话,还真的无法管理。
作者: 英国《金融时报》首席经济评论员 马丁·沃尔夫 来源: 英国《金融时报》2012年0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