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旷新年:国企·民主·社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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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企·民主·社会 旷新年 一、私有化意识形态 “国有企业困境”成为了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如果就事论事,人们对国有企业普遍没有好感,国有企业不是遭遇了困境,而是已经陷身于绝境。由于工人被剥夺了所有权利,往往只能听任当权者随心所欲地把一个工厂搞垮私吞。即使外国人对中国国有企业的奥秘也洞若观火:中国的国有企业是一厂两制,前面是国有,后面是私有。国企如果想要寻找到脱困的办法,首先要解决国企管理上的问题,发挥职代会的作用,让工人参与管理。国有企业崩溃,国企工人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令人奇怪的是,所有的思路完全是背道而驰,都是不遗余力地剥夺工人参与管理的权力,使个别人垄断了企业的经营管理权力。最后一步“改制”几乎是水到渠成,就是将自发私有化变成合法私有化,为坐地分赃和极少数人接管国有企业提供“合法依据”。 国有企业为什么会陷入困境?国有企业为什么生存不下去?国有企业就像一个没有人疼的私孩子,备受歧视和呵斥,很少有人为国有企业说句公道话。在一个以私企的法律和道德为常识的社会里,国企自然被视为异类。尤其是在一个转型的社会里,国企要遭受更多的打击和困惑,因为国企和私企遵循的是不同的效益目标。面对不公平的税收政策和不规范的竞争,国有企业陷入困境是必然的。不公平的税收成为了国有企业的第一道生死关。许多经济学家指出,如果严格按照当前税收政策依法纳税,除非出现奇迹,几乎没有企业能够生存下来。这是一场残酷的“幸存者”的游戏。中规中矩、依法经营的国有企业几乎被断绝了生路。左大培在《中国今日为何陷入困境》一文中指出,中国国有企业的困境首先在于国有企业缺乏公平的生存环境,对国有企业竭泽而渔,集中体现在超比例地向国有企业收税上。用他的话说,国有企业一直是受虐待的。目前国有企业只占工业总产出的三分之一,但是却缴纳了70%的政府税收。浙江宁波地区民营企业发达,占GDP的80%,但只占税收的50%。外资企业一直享有低于中国企业的所得税税率和其他税收优惠政策。这是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一方面是断绝守法企业的生路,一方面是为非法经营网开一面。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教授张维迎教授在2002年“中国企业家领袖年会”上的话来说:“几年前,我在上海的房地产论坛上说过,中国的房地产商30%是大骗子,30%是中骗子,30%是无意识的骗子,10%是好的。”张和中国财政部财政研究所所长贾康提出“税收特赦政策”。[1]现在的问题不是追诉民营企业,而是经济学应当还国有企业一个公道。应该正确认识和评价国有企业,建立规范的市场。然而,历史总是由权势者和“胜利者”来编写的。 长期以来,国有企业的“低效”成为了众矢之的。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国有企业缺乏效率的简单说法都是值得怀疑的。杨帆认为,在中国改革转型期的20年中,权力资本形成给少数人带来的好处不下于30万亿人民币,已经有数千亿美元的财富外逃。[2]据经济学家普遍的估计,从1998年起,中国每天有一亿美元外逃。现在中国引进的外资和流失的国有资产基本相当。更不用说所谓民营企业往往是采用移花接木和桃代李僵的办法由国营企业转变过来的。即使仅仅从这一方面来说,国有企业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可见,并不能简单地说国有企业没有效率。 中国经济学界把所有的问题归咎于“产权”问题。然而,与当前私有化的意识形态高调相反,根据调查,民营企业家关心的并不是“保护私有财产”,而是改善竞争环境。根据2002年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联和中国民(私)营企业经济研究会组织和“中国私营企业研究课题组”执行的全国第五次私营企业调查及《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报告》,私营企业家最强烈的愿望是希望有更好的经营环境。调查显示,要求“营造更宽松的企业发展环境”的占78.4% ,而要求“在法律上明确保护私有生产资料”的只占45.6%。实际上,根本的问题是权力对竞争的扭曲,它不仅阻抑了民营企业的合法生存,而且从根本上剥夺了国有企业的生存。把私有化当成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是那些意识形态化的“经济学家”的明显误导。 然而,消灭国有企业长期以来成为了一种政策取向,成为了主流经济学思考的出发点。这也是中国国有企业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归根到底,“产权”意识形态敌视国有企业,拒绝给国有企业生存的权利和机会。“靓女先嫁”、“国有企业退出竞争性领域”都反映了这种意识形态。甚至可以这样说,90年代中国主流经济学界思考的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如何搞垮国有企业。用一个典型的说法就是:国有企业就像一个饭碗,谁想抢到这个饭碗,就往里面吐痰。搞垮国有企业集中体现了激进的、极端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思想。只要把国有企业搞垮了,可以无所不为。然而,垮掉的却不仅仅是国有企业,垮掉的同时是社会、道德、正义、法律。 许多人把“产权”当成药到病除、包医百病的药方,把它当成解决中国经济问题的唯一药方,把私有化和产权完全意识形态化。私有化可以不计任何代价和成本,私有化就是一切。伯恩斯坦有一个口号:运动就是一切。在产权和私有化上,体现了中国长期以来“为政治而政治”的特点。有些人搞垮国有企业作为他们的事业。正如许多人曾经把推翻帝制和国民党政权当成了自己的事业一样,摧毁国有企业也成为了一些“改革家”的事业。而且可怕的是,对于他们来说,目的就是一切,手段是不用考虑的。中国有“产权”的迷思,昔日公有制的迷思转换成了今日私有化的迷思。从“靓女先嫁”和“国有企业退出竞争性领域”到“改制”,都说明了将国有企业赶尽杀绝成为了一种战略目标和事业。 不过,俱往矣。现在不是国有企业生存的问题,不是国有企业何去何从的问题,而是国有企业鹿死谁手的问题。全国政协委员喻权域连续三次向全国人大提出“财政部长应向全国人大报告出售国有企业的情况”的提案:“如果财政部长项怀诚今年仍不按宪法的要求向全国人大报告出售国有企业的情况,不报告卖得的金钱的去向,建议全国人大查究财政部长项怀诚‘藐视宪法’的责任。”然而,普遍的看法是,幸存下来的10万亿国有资产是中国最后的免费午餐。根据国有资产以往的命运,可以未卜先知的是,它们只能是少数特权者的猎物。 不少学者鼓吹“经营者买断收购”,而从《长江日报》对浙江“改制”经验的宣传也可以看到,“经营者买断收购”已经成为一种政策和舆论。《长江日报》“思想解放浙江行”系列报道尤其是王南方、杨于泽、王欣2003年6月9日《一路欢歌过雁荡——看浙江人的国企改制》关于浙江国企改制经验的报道,充分体现了私有化的意识形态。“两个置换”被看作是国企改制的核心。首先通过“两个置换”以消灭国企:一、用外资、民资等市场资本,置换国资。二、变国企职工身份为市场劳动者。其次,改职工持股为“经营者持大股”,走寡头私有化之路。最后,“净菜上市”,使国有资产大蒸发。报道举了两个“净菜上市”的例子:有一家企业,“账面”总资产2.5亿元,改制认定国有资产3000万元;另一家总资产数亿元,核定净资产8000万元。左大培在《应当以法律规范公有制企业的产权出售》一文中针对国有企业产权出售的现状提出了批评,并且建议:1、禁止任何一级政府官员直接从事出售公有企业产权的交易;2、原则上不允许原经营者购买该企业的大部分产权,特别是经营不善者。 国有企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中国稳定的基础,也是中国发展的基础,更是中国安全的保障,以及执政与人民妥协的资本。与王绍光所说的“国家能力”密切相关。在中国,国有企业不仅承担了企业的功能,而且还承担了社会的功能。如果仅仅以“效率”来评价国有企业,这对国有企业是极不公平的。曾有过这样一个说法:国有企业提供了稳定,民营企业提供了发展。这种说法本身是非常片面性的,因为它忽视了国有企业对经济发展的贡献和民营企业神奇地生长的过程所隐含的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即使按这种片面性的说法,国有企业的贡献也仍然是巨大的。国企承担的不仅是企业营利的功能,而且还承担了公共医疗、义务教育、养老等许多其他社会和政府的功能。它对改革起到了减震的作用。恰恰是国有企业的保护作用使得某些自杀性的改革政策还能进行下去。 概括地说: 一、当前中国的私有化是寡头私有化,缺乏政治、社会和道德的合法基础。 二、不应当以简单、片面的眼光来看中国的国有企业,他们不仅对国家的财政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也是中国社会安全体系的一部分。 三、如果没有有效的社会机制,中国就不能应付许多突发问题,诸如农业、农民、公共医疗、卫生防疫、教育和环境。 四、对国有企业的攻击是基于新自由主义的市场崇拜,它们在过去20多年已经造成了可怕的后果。很多人,包括一些重要的经济学家都在开始反思新自由主义对于市场和私有化的政策。 今天只要是稍有感觉的人,都意识到了中国危机四伏的状态。一、人们都知道两极分化是导致社会危机的重要原因和条件。社会学家一再警告,中国的基尼系数急剧攀升的危险纪录。一方面是权贵私有化,一方面是“减员增效”,砸掉工人的饭碗,工人对剥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很少像中国这样在高速的经济发展和繁荣中发生大规模失业和工资水平长期停滞甚至下降的现象。当然,除了像厉以宁这样不知死活的人。他认为,中国的危险不是两极分化,而相反是平均主义。二、金融问题隐藏的对经济安全的巨大潜在威胁。今年发生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豪富排行榜接连塌方,吹谁倒谁,谁吹得最响谁就倒得最快。最近倒掉的“上海首富”周正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透过“形象工程”这个名词,透过与巨大的金融黑洞的对比,我们才可以理解所谓“繁荣”。中国豪富是一种典型的“形象工程”。他们表面上财大气粗,耀眼和惊人的财富与繁荣;然而往往在国有银行那里有一笔看不见、说不得的“呆坏账”。三、由于“劳动密集型”的经济发展战略,使中国出现了“非工业化”的逆转,而这样的逆转对于一个大国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二、反社会的“发展” “发展是硬道理”。然而,问题是什么样的发展?谁的发展? 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可以看到两个重要的明显趋势:一个是反民主膨胀和扩散成为思想和知识的主流;一个是国家企业化。世纪末中国的一个闪亮的、富于揭示性的意象就是“老板”。所谓“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实际上就是以“效率”排斥“公平”。在国家企业化的同时,是反民主的知识的成长与生产。权力精英和知识精英可以说是夫倡妇随。对民主和公平的诋毁和否定成为了90年代这一时代知识和思想的主题。“多数人的暴政”构成了对于民主的世纪审判。刘军宁在《当民主妨碍自由的时候》一文中说:“托克维尔则认为,民主的最大危险就是把普通人摆在第一位,强调多数的价值观。”“托克维尔情不自禁地欣赏法国大革命前普遍存在的封建的自由,即建立在封建等级基础上的自由,甚至对法国大革命把这种自由扫荡掉都深为惋惜。”不管托克维尔是不是如此敌视民主和拥抱权力,至少它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自由主义”对于民主和大众的深刻敌意。在知识精英们的叙述结构中,民主和自由对立起来,处于不可调和的敌对位置。中国经济自由主义的宗师张五常称:一可以用专制的手段搞市场经济,二可以用金钱把公共权力买下来。 90年代中国国有企业最重要的政策导向便是“减员增效”。改革从来只思考如何砸碎工人的饭碗,却从来不考虑监督权力的问题。国有企业不是通过裁减几个工人能够解决问题的,相反日本长期的经济增长恰恰伴随着终身就业政策。“减员增效”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对于权力的监督方面消极无为,完全交给了权力内部的斗争,完全依赖副县长买凶杀掉县长,副局长买凶杀掉局长这种政治淘汰的方式。反腐败成为了对于官场权力角逐失败的追认。就企业内部来说,国有企业主要的问题是权力的过度集中和垄断导致腐败和没有效率。“减员增效”只能导致进一步剥夺工人权利和官员滥用权力,从而工人彻底丧失民主参与管理的机会。“减员增效”的政策导致了权力与社会以及民众之间的进一步分裂和失衡,“减员增效”成为了当权者肃清民主监督的武器。这样,只能是加剧腐败和权贵私有化。“减员增效”完全是一种反民主和反社会的政治。因此,“减员增效”不能使国有企业摆脱困境,相反只能进一步加剧国有资产的流失。“减员增效”使改革以反民主的形式推进,结果进一步加强权力垄断,使利益全面向权力倾斜。 在非典期间,同时发生了三件大事,除非典之外,其一一个湖北省的大学毕业生孙志刚在广东省被收容打死。其二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热播《走向共和》。孙志刚被打死是一个偶然事故。之所以说是一个偶然事故,并不是说收容、殴打、死亡不是时刻都在发生的,而是因为打死大学生是极为偶然的事情,因为收容制度不是针对精英阶层的,而是针对农民的。孙志刚事件中的错位现象引起了知识界的愤怒和震动。这一事件就好像在19世纪的美国一位白人被无理掠为奴隶一样。这就好比并不是说美国人不能接受奴隶制,但是他们不能接受白人沦为奴隶这一事实。毫不奇怪的是,孙志刚案件的审判是不能公开的,记者不被允许进行正常的采访报道。 除了孙志刚的例子,对最近发生的另一件谋杀案的关注充分体现了中国的精英主义趋势。一位科学家由于嫉妒,杀妻分尸。200位知识精英上书浙江省高院,要求法外开恩。这充分体现了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主义意识,充分显示了精英主义的野蛮性和破坏性。精英们将自己的特权置于社会和法律之上。精英主义不是要建立一个平等的现代社会,而是要建立一个不平等的封建社会。精英主义和寡头主义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全面剥夺下层,即工人农民的基本权利,直至他们的生存权。 近代史学界把《走向共和》解读为李鸿章等人翻案。从康有为“托古改制”开始,翻案变成了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时髦的古装剧,成为了20世纪中国思想的模式。翻案并不是由于发现了新史料,而是由于意识形态的需要而故事新编。历史成为了一个翻云覆雨的舞台。当全球化成为了意识形态,卖国和买办化便正当化了。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一位研究员的话来说:割地赔款也是国际化。只讲“国际化”和“全球化”,而不论是谁的“国际化”和“全球化”,不论究竟代表了谁的利益。 按照新民主主义理论,中国革命的对象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其中官僚买办阶级由于与中国的民族和社会利益根本对立,所以是最腐朽和反动的。可是,按照“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买办阶级成为了最吃香的宝贝儿。在《帝国主义的乏走狗》一文中,孔庆东描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他的文章里只要出现“帝国主义”一词,都会被编辑充满敬业精神地清除掉。它反映了买办主义对第三世界知识界的精神毒害和思想阉割。 新自由主义导致了中国社会的急剧分化和瓦解,国情专家胡鞍钢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一国两制和一个国家,四个世界。所谓“一国两制”不是指大陆和香港实行不同的制度,而是指大陆城乡之间不平等的政治安排。政治上的不平等必然导致经济上的不平等,而经济上的不平等又加剧政治上的不平等。中国今天最大的危机是没有“社会”的概念,没有“社会共同体”意识。 新自由主义一个重要的口号和教条就是“小政府,大市场”,他们以“市场”的名义反对“国家”。事实上,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却相反。今天中国的市场化与国家也恰恰密不可分,简单地说,是权力和市场的结合导致权力市场化。从美国的历史来看,州政府权力越来越小,越来越集中到联邦政府。更不用说,亨廷顿认为,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化都是由于权威主义政府和国家的强势干预。而新自由主义大师弗里德曼以及芝加哥经济学派与智利皮诺切特军事独裁政府的结合就是一个典型。 新自由主义声称拥护市场,反对政府。新自由主义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而是奉行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新自由主义反对弱者的联合和反抗,却从来不反对强者的兼并和垄断。政府并不能一概而论,首先我们要问是什么性质的政府?实际上,二战以后的政府具有某种妥协的性质。在二战的大破坏中,在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妥协。恩格斯说:“古代的国家首先是奴隶主用来镇压奴隶的国家,封建国家是贵族用来镇压农奴和依附农的机关,现代的代议制的国家是资本剥削雇佣劳动的工具。但也例外地有这样的时期,那时互相斗争的各阶级达到了这样势均力敌的地步,以致国家权力作为表面上的调停人而暂时得到了对于两个阶级的某种独立性。”[3]福利国家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产物,也是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阶级斗争和阶级妥协的结果。新自由主义所反对的只是资产阶级国家与人民之间所达成的暂时妥协。今天中国的市场是一个权力垄断、极不规范和公正的市场。进入市场有明显的限制,绝大部分的人从根本上被排除在竞争之外,并且是一面倒的对弱势群体的限制,公司注册有经营规模和资本的限制,结果不是保护竞争,而是限制竞争。 如果继续按照现在的思路和轨道发展下去,危机是不可避免的。而当危机爆发,如果没有国家能力,那么就会无法应付危机。这次非典成为了一次危机的预演。从原因上看,之所以隐瞒疫情是担心公开疫情影响经济发展。从应变来看,突显了地方主义和中央决策之间的龃龉。目前国家暂时还有财政能力和行政能力,但是面对如此轻微的危机,使出了浑身解数,充分显示了令人忧虑的国家能力低下和社会功能的萎缩。 权贵私有化是搞垮国有企业的捷径。政治和经济权力的集中和垄断,消解社会的概念,取消社会的保护。社会瓦解的结果,造成一个堡垒化的国家。伴随着社会的分化和瓦解,防盗门、保安、保镖成为了新兴产业。这使人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个腐败丛生、软弱无能、碉堡林立的国家。国家不仅丧失凝聚力,而且丧失国家安全能力。中国的国有企业是在三十年代南京国民党政权领导下在抗日战争前夕建立起来的,它可以追溯到资源委员会这一历史脉络。它为中国抗战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智利开始就被中国的“新权威主义”改革派引为改革的范本。《岭南文化时报》曾经发表过一篇很短的文章《私有化+坦克=什么?》,但是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因为它击中了我内心的思考。新权威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是一对孪生怪胎。 去年,“宪政自由主义”和“私产入宪”浮出水面。面对当前私产入宪将导致的严重后果,安替2002年12月22日在《西祠论坛》上发表了《以我下岗、退休父母的名义强烈反对当前的“私产入宪”》一文。安替认为,当前的私产入宪只能导致最坏的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他们曾经是企业的主人,名义上集体拥有企业、实际上也从住房和福利分享这种名义权利。突然,这些都没有了。企业一下子成为权贵人士的私产,留给他们的是巨大的家庭悲剧、以及绵延到下代的仇恨。”“在这样公民没有自由表达意见权利的社会中,面对这样大量的死亡和悲剧,我们只能对这些千万被剥夺得表示同情,并且在心中树立一个对正义的认定:‘无论如何,非法剥夺者必然要受到历史审判,’无论这是否能实现,这的确是这些千万被剥夺者目前活着的唯一盼望,也是我们这些所谓知识分子保持最后良心的最后底线。” 三、自由主义路线图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样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4]在德国的哲学家们看来,不仅历史的发展是辩证的,而且甚至恶是历史发展的杠杆。“迄今所发生的一切革命,都是为了保护一种所有制以反对另一种所有制的革命。它们如果不侵犯另一种所有制,就不能保护这一种所有制。……的确,一切所谓政治革命,从头一个起到末一个止,都是为了保护一种财产而实行的,都是通过没收(或者也叫盗窃)另一种财产而进行的。所以毫无疑问,二千五百年来私有制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只是由于侵犯了财产所有权的缘故。”[5]恩格斯的论断正好为20世纪90年代中国财产转移的历史所印证。 有人曾经这样描述过“自由主义”的路线图:“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是:‘无财产即无自由’,‘无代议士则不纳税’。前一句是英国1688年革命的说法,后一句是1787年美国革命前后的说法。如果说自由主义有什么‘伟大遗产’的话,这就是他们的‘遗产’。这一‘遗产’并不伟大,但很平实,它是以明确保护私人财产来为‘公民的政治权力’垫底的,踩着了这块基石,才能贴着地面步行,由此才形成英美代议制传统,并从此与法国欧陆传统渐行渐远。也正是出于这一底线考虑,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支持目前正在进行的市场经济改革,同时则不懈努力,将这一改革已经获得的积极成果延伸入政治法律层面。”(朱学勤《1998,自由主义的言说》,《南方周末》1998年12月25日)有人将自由主义的路线图概括为:权抢钱,私有化;钱买权,民主化。历史的展开印证了那位“大师”的预言。今年两会期间,一位参加“两会”的民营企业家宣布,他不仅雇佣了一支私人的保镖队伍,而且还有省公安厅长的24小时热线。这和孙志刚被潦潦草草地打死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自由主义”的理论和现实都体现了一种排斥性的政治。9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思潮的流行,“不平等”成为了教条。 英美的制度从一开始来看它并不是真正民主的,而是排斥性的、反民主的,贫穷的白人、黑人和有色人种以及所有的妇女都被排除在政治参与之外。民主化是一个历史过程,并且和广大下层阶级力量的不断成长壮大以及社会运动的发展密切相关。一方面不应该以美国1787年的政治现状来反对美国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所取得的历史进步;另一方面中国和英美的历史是根本不同的,英美一开始是财产不均等的状态;难道中国今天首先应该(通过对大多数民众的剥夺)复制一个类似于几百年前英美的财产不均等的“起点”,然而再一步一步重复英美几百来的民主化历史?一方面把制造不平等说成是一种伟大的历史使命,另一方面却把形式主义民主的预约券送给我们?他们把中国革命造成的平等看成是历史的负担,把不平等看作是发展的必要基础。相反的理解则是:平等有利于发展,平等是一种社会进步,美国相对于英国的政治优势就在于,美国是一个新大陆,没有贵族传统和等社会等级,从而是一个接近于自由竞争的理想环境。用列宁的话来说,美国是彻底的民主主义。中国的精英们一方面拜倒在英美的政治制度面前,一方面诅咒革命,他们对英国和美国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上都经历了革命的事实视而不见。美国更是一个革命建国的国家,先后经历了两次革命,殖民地时期留下的奴隶制也最终通过一场内战而扫除了。凯恩斯说:“革命用于反抗政治暴君和不公道时,是一件有力的武器。”[6]这些私有化信徒和激进的反革命,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正如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当革命由俾斯麦为了俾斯麦及其同伙而进行的时候,它就是好的,但是,当革命为了反对俾斯麦及其同伙而进行的时候,它就是坏的。”[7] “自由主义”的逻辑是这样的:没有私有化就没有自由,而没有贪污腐败就没有私有化,所以,贪污腐败是中国民主化的唯一出路。2003年6月10日的《世纪中国·世纪沙龙》一篇标榜为自由派的文章直言不讳《贪污腐化是中国走向民主化的必由之路》。其歇斯底里的思维、逻辑与文革如出一辙,都是对人性、正义、道德和法律的蔑视和践踏。 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左倾机会主义为革命而革命,烧毁农民的村庄房屋以强迫他们革命,由于革命的迷思,不惜依赖痞子运动和流氓无产者。为革命而革命导致了革命的流氓化。然而,同样,上个世纪末以来,为改革而改革也导致了改革的流氓化。把抢饭碗、往饭碗里吐痰和贪污腐败当成改革的法宝,那么改革的前途将会是什么呢? 长期以来,改革成为了一件意识形态的武器,只要打着改革的旗号就可以畅通无阻、无所不为。改革已经被严重地滥用,改革意识形态已经严重透支。尤其是当中国社会严重分化和利益集团已经固定化以后,改革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武器已经彻底破产。改革可以分为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以安徽凤阳农民秘密分田作为开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改革基本上是自下而上的。相反,90年代的改革是由上而下的,其特点是权力市场化和权贵私有化。我并不认为80年代是黄金时代,或者以为80年代就那么美妙。但是80年代整个社会对改革充满期待和信心,并且与今天深刻的失败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改革再也不能简单地被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来使用了,人们必然发出这样的追问:这是谁的改革? 中国社会的两极分化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非常短暂的时间内造成的。两极分化是以权力寻租、权钱交易和权贵私有化,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以瓜分国有资产的方式实现的,用90年代的话说,就是“瓜分中国”。在时间上来说,这是1989年之后的历史。或者换一种思考的角度,1989年社会运动的失败是两极分化不可或缺的前提。1989年社会运动一个中心的口号是“反对腐败”,但是恰恰在1989年以后,腐败却被接受了,并且戏剧性地推进了。腐败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既可以说是由于主流经济学作为“次优选择”积极鼓吹,在理论上将腐败合理化了,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下层民众对于腐败的反抗被镇压了。确实,最初知识分子在绝望中也曾经幻想将腐败作为一种溶解权力的武器,岂料这是与虎谋皮,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然而,白色恐怖规制下的两极分化总有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一天。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我认为,中国社会越早妥协越好,越早妥协,成本越小。如果等到已经没有了妥协能力的那一天,即使再想妥协,也没有机会了。而所谓妥协,我并不是指口头的忏悔、道歉以及各种语言行为。怎样才能达成妥协?就是要让下层社会组织起来,可以和权力进行谈判。下层社会可以自己说话,直接地表达他们自己真实的权利和要求。这是最重要的。权力或知识精英越俎代庖,给它们某些惠而不实的好处,给它们某些经济、政治上的临时性的好处,这也是一种妥协。但这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不能达成最好的社会效果,即使可能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下层社会组织得越早,越有利于社会安全。农村问题研究专家于建嵘提出,中国农村问题的本质是政治危机,而根本的解决办法是让农民自己组织起来。可是精英们的想法却恰恰相反,他们担心、恐吓和阻止下层社会的自我组织。长期以来,“稳定压倒一切”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偏执。令人深感遗憾和忧虑的是,中国现在的精英们忘记了一句饱含政治经验和智慧的古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强行压制各种社会不满的力量,只不过是使不满的力量一天天积累起来,直到形成不可收拾的危机。这种做法也就好比是抱薪救火。 新自由主义正在加速瓦解海峡两岸——大陆和台湾的社会共同体,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让台商赚到钱,两岸经济联系加强就必然会使两岸政治距离越来越近。可是事与愿违,20多年来,台湾与大陆的距离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有人将台独归罪于民进党,寄希望于“泛蓝”上台执政,“泛蓝”上台的结果只能进一步宣布这种幻想彻底破产。出于资本逐利的本质,台湾大资本追逐利润逃离劳动力成本高的台湾而选择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大陆劳动力市场。大陆将台湾大资本奉若上宾,可是大陆与台湾大资本结合得越紧密,就等于把台湾中小企业和底层抛给了台独民粹主义势力,也因此,台湾与大陆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大陆的精英主义和台湾的民粹主义的错位演出了一出好戏,大陆越精英主义,台湾民粹主义的表演就越会高潮迭起。新自由主义政策给台独政治势力和台湾民粹主义提供了充分的表演舞台和空间。 安替《以下岗工人、父母的名义反对私产入宪》的文章遭到年轻的自由派学者陈永苗的批评。陈从自由主义的抽象理念出发,为私产入宪辩护。他认为,私产入宪即使导致了对非法财产的保护,也是“必要的代价”。然而,崔之元有关俄罗斯转型的研究,早已粉碎了中国某些天真善良的宪政自由主义者“逆取顺守”的幻想。寡头私有化不可能由非法和非道德的破坏性力量转化为建设性力量。半年之后,陈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旗帜鲜明的反对私产入宪》改变了他原来的看法。首先,他通过对各国宪法进行比较发现,各国宪法,尤其是20世纪财产权社会化以后的宪法,并不把财产权绝对化。何况这些所谓“私有财产”恰恰又是如此暧昧、可疑。在根本上无法确定财产来源合法的情形下,由宪法来确认财产占有的合法是不符合社会正义的。最后,私产入宪并不能真正起到保护私有财产的作用。“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民国时代混战的军阀一样,是在宪法上抢占合法性上的制高点。陈将此举称为是一场对社会分配正义隐蔽的“恐怖主义”袭击。 凯恩斯曾经批评一战后协约国对战败后的德国掠夺性的赔偿要求:“使德国陷入受奴役地位达一代之久、降低数百万生灵之生活水平以及剥夺其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之幸福,是一项令人深恶痛绝的政策——即使这种政策事实上可行,即使藉此能够养肥我们自己,即使它不会埋下造成欧洲文明生活堕落的种子,也仍然是令人深恶痛绝的。”[8]那么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内部最大部分人大规模的无理掠夺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当前许多流行的私有财产保护的说法其实是一种蓄意的误导。崔之元、喻权域等学者批评把“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写入宪法将会导致对“私有财产”前所未有的超强保护。私有财产受到权力侵犯的现状并不是因为私有财产保护没有载诸宪法;相反,宪法第13条写道:“国家保护公民的合法收入、储蓄、房屋和其它合法财产的所有权”,“国家依照法律规定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的继承权”。现行宪法宣称“公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对公有财产的侵犯难道不是最疯狂、最普遍、最严重的吗?私产入宪唯一可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对非法财产的政治追认。现实是权力不受法律的约束,普遍存在的是“执法难”的问题。精英们不断地立法、不断地修改游戏规则,并不是为了遵守游戏规则,而是为了操纵游戏规则。中国法制建设所面临的根本问题是权力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缺乏信用和权威。因此,中国的根本问题是怎么走出立法的迷思,如何阻止法律的“通货膨胀”和“信用崩溃”,如何确立和维护法律的权威。 我们必须放弃对于任何制度的浪漫主义期待,民主宪政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制度,而且是具体的力量对比。“当有关政治势力能够发现这样一种制度——保证他们的利益不会在民主竞争的过程中受到太多损害——的时候,民主制才可能。”[9]因此,马克思的论述体现了对于历史的深刻洞见:“一般说来,社会改革永远也不会以强者的软弱为前提;它们应当是而且也将是弱者的强大所引起的。”[10]可是,改革越来越发展成为对于下层权利的剥夺,丝毫看不到对上层权力的限制,我们看不到弱者力量的发展。也因此,我们看不到阻止权贵资本主义的力量。 “改变中国”成为中国长期以来的焦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破坏一个旧世界从来不成为一个问题;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建设一个新世界。 | |
“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发表于《读书》2007年2月
旷新年
黄纪苏和祝东力曾经有过一个关于民间艺术东北二人转的对话《小丑的夜晚》(《笑里藏了什么?》)。祝东力说,东北社会在上个世纪90年代经历了一个去工业化的过程,一个底层化的过程,一个从“共和国的长子”到市场经济的“丑角”的变化过程。东北的二人转,是“小丑的艺术”,是底层的、民间的、草根的艺术形式。我一直在期待正剧出现,期待新的有概括力的宏大叙事出现。我们这个时代特别需要那种以信仰为基础的艺术。黄纪苏编剧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被期待的戏剧。这个戏剧使我们面对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年的历史。如果说《那儿》是“无产阶级的‘伤痕文学’”的话,那么,《我们走在大路上》则标志着新的“反思文学”的登场。
黄纪苏回忆粉碎“四人帮”普天同庆大游行时,站在天安门广场,面对滚滚人潮,听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特别让我感动,觉得历史又重新开始了”。粉碎“四人帮”,人们在普遍的憧憬中走向了1980年代,憧憬着“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但是经过二十年,“我们”成了陌生的、不同的人类。今天,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继续一路狂奔,而被抛却的许多人则感觉到了不对劲。近年来,各种思想派别围绕着改革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中国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尽管有些人不能提起“反思改革”这个词,但是,不管愿意不愿意,一种对改革反思的态度已经形成了。“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发展是硬道理”,已经转变成为了对于“以人为本”与“和谐社会”的追求。改革开放和现代化不再是不言自明的目的,它们不再是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简单盲目地追求的目标,而是也成为了我们思考、讨论的对象。《我们走在大路上》是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对象化的一个重要事件。剧中黄纪苏借助历史学家的“旁白”,站在一种相对“超脱”的历史高度,以一种忧郁的“历史眼光”关注着中华民族任重道远、艰难曲折的历史探索过程。
改革开放三十年是一个社会不断转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权力关系不断发生转变:“抢滩,计划要变市场!/抢滩,书记要变老板!”三十年来语言的改变鲜明地反映了时代社会的深刻变化。每个时代都创造了它自己时代的语言。这个时代也创造了属于它自己的语言:“效率优先”,“利益最大化”,“骗出一套新体制”,“腐败是次优选择”,“白送”,“吐痰”,“原罪”,“砸烂铁饭碗”,“减员增效”,“弱势群体”……。社会的转型、社会政治经济的变化直接表现在这些语汇的变化上。这些语言的意象成为时代变化的轨迹。“欲望”、“本能、“自私”、“恶”这些新词的流行伴随着“新时期”对于“人”和“人性”的重新发现和诠释:人的真相是兽,是私,是恶,“他人就是地狱”。人类历史是欲望的跑道,人类社会是强者的猎场。“我看见,竞赛已将两条腿变成四条/我看见,四条腿已将路面变成案板/我看见,案板已将二十世纪变成遥远、漆黑的史前”。这样一个变化的过程是一个人性不断降落丧失的过程。“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不你给社会下跪,要不社会给你下跪”,资本主义弱肉强食和“强者哲学”使人丧失了人性,变成了野兽:“1980年代确立的虎狼之道至此通过全面的市场化私有化政策展开为虎狼世界,一时间磨牙吮血之声、伤心惨目之象充斥华夏。与此同时,中国经济借道日益宽阔的社会鸿沟马不停蹄,拉着中华民族迅速‘回归主流’,并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更上层楼。”“接轨”和“组合”是剧中最有冲击力的演出场景。“强者跟菜刀接轨/弱者跟肉末接轨”,“人心跟防盗门接轨/人际跟大峡谷接轨/人情跟打火机接轨/人世跟火药桶接轨”。在黄纪苏看来,归根到底,偷天换日、野蛮粗暴的接轨,是人性和兽性接轨,是人间和地狱接轨。
伴随着“接轨”的,是民族内部的分化。社会分化是《我们走在大路上》一剧的中心思想,隐含了作者的巨大伤痛。这个戏剧的根本思考正如黄纪苏自己所概括的:“三十年的道路以及行走展示了民族复兴与阶级分化正负两种价值”。作者对于发展的道路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沉痛:“再往前流——水就混了;再往前走——路就分了;再往前看——眼就迷了;再往前想——心就沉了。”尤其是《就这样,一条路走成了两条》明显地表达了这种忧思:“就这样/一条路走成两条/你把世界分成了黑白/就这样/一颗心切成两半/你把人间隔成了天壤。”黄纪苏是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他把中华民族看作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一个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历史、共同的利益的大家庭。《我们是姐妹兄弟》充分体现了黄纪苏有关民族共同体的观念和想象:“我们是姐妹兄弟/我们是一个家族/我们是一个血缘/我们是旷野上的一趟车,是苦海中的一条船…… ”黄纪苏的思想及其解决方案鲜明地体现在“我们一起走”的结尾上,这种“和解”的结局充分体现了他的“民族共同体”的想象。近代中国所面对的是整体的民族危机,我们历史的任务是“建设一个新中国”,摆脱被西方列强殖民、践踏的命运。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威胁构成了中华民族内部的同一性。因此,他激烈地批判二十多年来流行并且造成了中国民族内部分裂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黄纪苏反对将这种“丛林原则”运用于民族共同体的内部,反对民族内部的“竞争”,而是要将中华民族整合成为一个生命的共同体,形成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去与西方列强和帝国主义竞争。导演黄焕青说:“我觉得黄纪苏不是简单地和底层站在一起,不仅是出于一种简单的人道主义立场和底层站在一起,而是出于一种民族长远利益的忧虑,是对于这个民族灾难的忧惧。”黄纪苏对这种民族前途的深刻忧虑,使他忧心如焚,怒不可遏地谴责自私短视、缺乏民族整体意识的精英阶级,“被精英阶级挟持的改革事业,终于以中华民族的崛起为抵押,将中国社会带到富者奢靡无度、穷者苦难无告的境地。” 黄纪苏看到了阶级分化的事实,他所忧虑的是,阶级分化可能给民族带来的灾难,可能造成民族共同体的瓦解,导致民族凝聚力的丧失,使这个站起来了的民族再一次仆倒。当中国民族以一种崛起的姿态走向新的世纪的时候,甘阳在《走向“政治民族”》一文中提出了“政治民族”的课题。落后民族经济崛起的背后所隐含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该民族的政治主导力量是否有足够的政治远见和政治意志去塑造一种新的政治机制,使民族具有高度的政治凝聚力,各有自己特殊利益的阶层、集团和地区具有对“全国性政治”的基本意识,国民具有“责任共担的习惯”。
在《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个戏上演的同时,潘维《论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一文忧心忡忡地提出了“核心价值观的迷失”的问题。潘维和黄纪苏一样都把民族国家作为自己思考的起点。现代民族国家的竞争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最基本的原理。然而,今天,在全球化的冲击下,民族国家已经支离破碎。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已经严重地冲击和侵蚀了民族国家的基础。在资本国际化的过程中,国际垄断资本在第三世界内部造成了一个广泛的买办阶级,创造了为其效忠的买办官僚和买办学者,而广大的底层则被排斥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过程之外。三好将夫在《全球经济的抵制场》中指出,跨国资本所主导的全球经济是一个最大的排外战略。他追问:我们在哪里能够找到希望。他认为,首先要努力去夺回国家。“现在国家是唯一能够保护人民免受无法控制的混乱或不能调解的暴力侵害的政治机构。”在今天,天生具有全球化本质的资本越来越具有“激进”的性质,与此同时,左翼相反失掉了它的激进政治的性质,表现为明显的“保守”倾向。中国是一个后发的现代化国家,一个有着被殖民的历史的第三世界国家。黄纪苏认为,中华民族仍然没有摆脱1840年西方强加于我们的命运,“三十年间亿万人民穿越风朝雨夕、水复山重的悲壮行旅,无疑是作为一个生命共同体的中华民族在现代资本主义虎狼世界中左突右冲、图存救亡的继续。”现代民族国家垄断了所有合法的暴力,因此,吉登斯在《民族-国家与暴力》中说,“当代没有哪一类民族-国家能与潜在的极权统治完全绝缘。”作为对于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一种抵抗机制的第三世界的民族-国家这一现代暴力机制充满了高度暧昧的性质和复杂的含义。在对外国帝国主义入侵的抵抗过程中,民族国家内部的暴力和压迫性质被忽视甚至合理化了。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民族主义是一种男权主义话语。用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来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祖国。”女性主义关注到了民族国家内部性别的压迫。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则充分认识到民族国家的阶级性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宣言》里揭示了一个真理:“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当民族国家成为一种无奈的选择的时候,左翼思想应该意识到,民族主义在根本上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民族主义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面对20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本尼迪克•安德森曾经说,社会主义的信被错误地送到了民族主义的手中。因此,如果不超越民族主义的视野,左翼就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
在黄纪苏看来,中国现代历史的第一步是推翻1840年以来强加于我们的“近代史”,通过学习西方,使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是,中华民族向虎狼学习仅仅是一种手段,最终必然克服虎狼之道——“以虎狼之力覆虎狼之道”,“沿着‘美的规律’为人类另辟蹊径”,而不是在这一过程中迷失掉自己的本性。在《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个戏中,有两个基本的东西,一个是民族国家的观念,一个是人道主义思想。一方面,黄纪苏对民族国家利益有着清醒的意识,他意识到中华民族只有克服分裂才能在这个虎狼世界中获得生存的机会;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看到民族被贫富分化所撕裂,他看到民族被分成了天差地别不同的阶级,他看到了民族内部的“竞争”和践踏,他看到了同一个民族被分成了吃者和被吃者。他看到一方面是陈良宇、周正毅,一方面是孙志刚、王斌余;一方面是践踏、侮辱,一方面是被损害、被侮辱;一方面是巧取豪夺、无所欲为,一方面是命如草芥、哀苦无告。他克服分裂的药方是古老的人道主义。他向精英阶级发出人道主义的呐喊,呼告:我们同属一个民族。他认为,在一个民族的内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互携手,而不应该是互相践踏:“握着他的手,不管他智商多低/握着他的手,不管他能力多差/握着他的手,不管他模样多惨/我们是旷野上的一趟车,是苦海中的一条船…… ”王焕青说,黄纪苏站在普通的大众身边,他站在改革开放以来,在发展主义的过程当中,在这条大路上无力往前走的人,那些被踩在脚下的人,那些被忽略的人的立场上。在本质上,黄纪苏是一位像杜甫一样的“诗史”性的诗人。他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他说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喜爱“竞争”,宁愿看到的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场景。然而,他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结尾“我们一起走”的这种想象是美丽的,然而却是无力的。围绕着这个戏的上演所发生的知识界左右翼的争论,也清楚地说明了“共识破裂”,说明了利益和思想深刻的分化已然是一种不争的现实,“我们一起走”是根本不可能的,借用最近读到的吴君的长篇小说的书名,“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在野兽的叫啸中,人道主义的呼声是没有力量的。
黄纪苏尽管一方面反对新自由主义,可是另一方面却将新自由主义的思维方式不加怀疑地接受了下来,他很自然地按照当前新自由主义的思路,把人划分为强者和弱者,在某种程度上不由自主地落入了新自由主义的圈套之中。他把人类社会与自然界进行类比。他戏剧中人物分成两类:强者和弱者。他把精英等同于强者,民众等同于弱者。他戏剧中这种基本的分类方式本身就是值得质疑的,人类社会和自然界是根本不同的。黄纪苏没有意识到人类社会中的强者和弱者与自然界的强者和弱者有着根本的区别。比强比弱,并不是像自然界一样是比智力拼体力,社会上的强者和弱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结构,是由权力配置,而不是他们自身的能力而决定的。黄纪苏在某种意义上将强者和弱者本质化、自然化了,从根本上来说,强者和弱者都是由社会造成的。实际上,要从根本上推翻弱肉强食的现象,首先是要揭露这种强者和弱者的秩序是一种人为的社会结构,而不是一种自然现象。由于与社会权力以及财富结合的不同方式,人们才被分化成了强者和弱者。要改变强和弱的对比,只有从根本上改变社会的结构,创造新的话语和游戏。因此,要从根本上改变一个社会弱肉强食的现象,不能依靠道德、良心,不是幻想感动“精英”、“强者”,而是需要产生一种反抗“强者”的思想,赋予“弱者”以知识的武器,使“弱者”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力量。归根到底,必须使“弱者”产生集体和认同,使他们组织团结起来,从而形成政治力量。因此,思想的本质就是“非神秘化”,就是使“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使“陌生”的东西成为“自然”。真正革命性的戏剧应该是对统治逻辑进行强有力的、毁灭性的爆破的戏剧,革命性的思想就是一切使权力非神秘化的思想,批判就是将一切装神弄鬼的意识形态打回它的原形。黄纪苏的《我们走在大路上》还没有很好地实现这个目标。黄纪苏实际上是站在“精英”的立场上向“精英”呼吁,尤其把眼光停留在知识精英上,他实际上根本“无视”大众和底层的力量。
2000年《格瓦拉》上演,当身边一些朋友普遍叫好的时候,我持一种批评的态度。我本能地不喜欢炒作。这个戏剧当时是在左右翼交锋的思想背景下浮现出来的。当一些人兴奋不已的时候,我却将它看作是当代左翼思想失败的一个症候。我不喜欢那种苍白抽象、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嚣,正与反简单的二元对立并没有真正的思想力量。如果左翼仅仅是利用一种社会情绪,而不是生产新的知识,那么就不会有希望和力量。
《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个戏给人以强烈的“暴力”的印象,它从内容到形式都给人巨大的震撼和冲击。它将最近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巨大剧烈的变化过程放进这一戏剧形式之中。它涵盖了最近几十年来中国知识界和思想界剧烈的冲突,它使我们被迫去思考。在整个几个小时的演出过程中,你的心灵和大脑被撕裂着,自始至终窒息一般的紧张,没有喘息放松的机会。这个戏剧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语言的力量。黄纪苏的语言非常有个性,他的语言鲜活俏皮,泼辣有力,机智幽默。他的语言既带有生活本身的气味,又充满着浪漫的诗意。他的语言工作使人联想到浓缩铀的工作,他使“现实”达到一种“思想”的临界状态。
《我们走在大路上》令人想起老舍的《茶馆》,这两个戏都有关民族国家的主题。老舍的《茶馆》表现了20世纪前半叶的历史,通过三个时代为一个旧的世界送葬。它通过个体的悲剧来表现一个民族的悲剧命运。黄纪苏说他比较喜欢写意的东西。但是,这个戏的缺点却是它太“实”。它和刚刚在我们身边发生的历史贴得太紧。它过分地依赖于那些“段子”。密集的“段子”与其说真正揭示了我们的时代,还不如说它壅塞了我们的思考。这些“段子”既表现了时代,同时,它又遮蔽时代的本质。《茶馆》集中写三个时代,《我们走在大路上》却过于平均用力,平铺直叙地将三十年用一种“世说新语”的方式将它放到舞台上。这个正面强攻的戏剧,需要更强大的思想穿透力,需要更好的提炼,使戏剧性更集中强烈。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走在大路上》好像抓住了时代,实际上时代却仍然从我们手中逃逸了。我们应该把它打碎,重新铸造,创造更独特、更深邃的观察方式。
| 旷新年:妇女解放的历史条件 性别是一种明显的政治分隔和重要的压迫机制。在民族、阶级和性别这人类社会三种最主要的压迫关系中,性别不仅是最原始、最古老、最基本、最根深蒂固的压迫结构,而且也是最牢不可破的压迫结构。因此,性别压迫的消失和妇女的解放构成了人性解放的一个重要内容,成为了人类解放的一个基本前提。 "搭车"解放 性别与权力有着隐密的联系。在欧洲中世纪,封建领主享有"初夜权",性交成为权力的一种象征与展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如果从性别的角度来看,换句话也可以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男人的历史,都是男人压迫女人的历史。用伍尔夫的话说:"英国的历史是男性的历史,不是女性的历史。" 妇女是社会最底层的被压迫群体。她们不仅受着精神的压迫和控制,而且直接受到身体上的禁锢和限制,受到最野蛮的身体束缚和摧残。从中国的"三从四德"、"贞洁"、"缠足"、"陪葬"到印度的"殉夫自焚",妇女成为了男人单纯的的附属物品。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写道:"在马克思和我于1846年合写的一个旧的、未发表的手稿中,我发现了如下一句话:'最初的分工是男女之间为了生育子女而发生分工。'现在我可以补充几句: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 在母系氏族社会结束之后,人类就进入了男权社会,而家庭则成为了社会压迫关系的细胞和储蓄所。"家庭"成为"国家"的一个最基本的细胞,与国家形成了同构的关系。不论是封建主义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往往都是将社会分解到"家庭"。在《资本主义与自由》中,弗里德曼说:"作为自由主义者,我们把个人自由,也许或者是家庭自由作为我们鉴定社会安排的最终目标。" 资本主义、自由主义同封建主义一样并不彻底地分解和界定所谓"个人",不论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怎样宣称个人主义、个人权利、个人自由和私有财产,可是,通常仍然把家庭作为社会最基本的单位,把社会仅仅分解到男权家庭,或者说把"个人自由"等同于男权家庭。 由于家庭是压迫的一种基本形式,因此,家庭的解放成为了人类历史解放的必要条件。恩格斯说:"妇女的个体家庭建立在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庭奴隶制之上,而现代社会则是纯粹以个体家庭为分子而构成的一个总体。……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又要求个体家庭不再成为社会的经济单位。" 妇女解放的第一步是妇女从家庭解放出来,重新回到社会公共领域。政治解放是妇女解放的重要方面,而经济解放则构成了妇女解放不可或缺的基础。恩格斯说:"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末妇女的解放,妇女同男子的平等,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可能的。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 因此,在有关社会解放的乌托邦想象中,首先必须破坏家庭,破除家庭的界限。也就是说,社会解放必须从根本上摧毁压迫性社会的基本形式--家庭。 20世纪初,摧毁贞节等束缚妇女的传统礼教,生成了中国现代妇女解放汹涌澎湃的潮流。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国民革命中,放足、剪发、男女同校、社交公开、自由恋爱、婚姻自主、自由同居,妇女解放运动首先直接表现为"身体"的"解放"。在现代开幕的那个时刻,"出走"成为了中国妇女解放最耀眼的瞬间和最辉煌的意象。在中国现代资本主义开幕这一刻所塑造的这一娜拉式的"出走"姿态具有中国古代戏曲中的"亮相"一样的庄严意义。 在五四时期,"女儿们"从家庭和家族中被解放出来,正如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女主人公所宣称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五四"女儿们"第一次从家庭中冲撞而出,获得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实际上就是把婚姻的权力或者说妇女身体的交易权从家族的手中夺取过来,攥到了自己的手中。而此前,妇女往往不过是男性主宰的部落和家族利益的交换物,是男性政治的附属品。这种男性政治最典型的标志就是中国古代和亲政治中作为被交换的物品的妇女,她们是男权国家政治交往和妥协的礼物。作为男权政治之间交换的物品,女性没有自己独立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缺乏自己完整的人格和自主的命运。《红楼梦》中元春的悲剧命运是由贾家为了实现其家族政治利益与皇室进行交换而决定的,而围绕着贾宝玉所展开的斗争,林黛玉的"木石前盟"败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是贾家政治经济的前途和家族利益权衡必然的结局。在封建社会中,婚姻或者说妇女往往只是家族政治的一种平衡的砝码。男性是家族命运的唯一中心,妇女是无足轻重的。只有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妇女才开始逐步确立自己的人格和地位。 然而,中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运动,中国现代妇女解放缘于现代民族国家的目的,附属于现代民族解放运动。20世纪的中国所有的故事从根本上都离不开"破家立国"这个大故事。"个人解放"和"妇女解放"的故事最终也不过是"民族解放"这个大故事里的一个小故事。妇女解放不过是民族解放规划中的一个必要的环节和插曲。妇女解放最初是由于民族解放的需要,是由于国家的召唤。也就是说,"国家"把她们从"家庭"和"家族"的控制以及男性的占有中"解放"出来,是为了将她们变成了"女国民",直接置于"国家"自己的掌握之中。归根到底,"国家"把妇女从"家庭"和"家族"以及"男人"的手中解放出来,最终是为了使她们献祭到"国家"的神坛上。所谓"革命",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对于"家"的革命。杜赞奇在《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中指出:"中国五四时期的文化叛逆者利用另外一种策略把妇女纳入现代民族国家之中,这些激进分子试图把妇女直接吸收为国民,从而使之拒绝家庭中建立在亲属关系基础上的性别角色。" 一句话,20世纪,中国是为了"国家"的目的而被迫从"家庭"解放妇女的。简单地说,中国现代妇女解放的历史就是,妇女在"国家"的需要、怂恿和支持下砸碎了"家庭"的枷锁。为了"救亡","国家"被迫把妇女"解放"出来,使她们同男人一道承担起"救国"的责任和义务。辛亥革命时期秋瑾女扮男装具有象征意义。在国民革命中,同样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所叙述的故事那样,妇女通过从军,通过"成为男人"而获得"解放"。 20世纪50年代,由于国家工业化的需要,以"铁姑娘"为代价,妇女进一步扩展了社会平等和权利。实际上,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妇女获得解放和平等都是男权国家被迫作出的让步,都是男权国家被迫从家庭将妇女解放出来去保卫国家。中国现代妇女的解放是在中国深重的民族危机中发生的,现代欧美妇女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全民战争所引发的劳动力短缺之际,填补了男人空缺的岗位,走出了家庭,成为了职业妇女,因此分享了从前为男性垄断的权利。正如伍尔夫所说的:"说来也真奇怪,还要感谢两场战争,一场是把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从客厅里解放出来的克里米亚战争,另一场是大约六十年后的欧洲战争,它为一般妇女敞开了大门,正是由于上述种种原因,这些社会弊端正在逐渐得到改进。" 因此,妇女解放往往是通过职业化尤其是在战时和社会危机中以身体的巨大代价而获得社会平等的权利。归根到底,妇女解放是在传统的男权社会发生了危机和动摇的时候,由于男人需要支援和"同志"而发生的,并且在危机中,妇女与男人在某种程度上建立了一种同志式的平等关系。但是,这种解放能够走多远呢?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曾经预言,她们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他们的"出走"和"解放"并没有真正的前途。妇女往往在很大程度上最终不过成为民族和阶级解放运动的牺牲和祭品。从鲁迅的"子君"到茅盾的"时代女性",她们以精神和身体的毁灭证明了"解放"的悲剧前途。所谓"解放",最终不过是通过打破封建礼教的重重枷锁束缚,为资本主义市场社会制造了女性的"身体"。或者说,中国现代启蒙运动和解放运动的伟大意义就在于,使妇女由被封建权力禁锢和打上了封建礼教烙印的"物品"变为"身体"。从历史的意义上来说,她们不过是为现代资本主义市场社会贡献出鲜活的作为商品的"身体"。田汉30年代的电影《三个摩登女性》和40年代的电影《丽人行》描写了"娜位走后"的命运。这也就是杨沫的《青春之歌》中被余永泽所"启蒙"和"解放"的林道静的历史。张爱玲作为一个反五四和反浪漫主义的作家,在《倾城之恋》等作品中,以反传奇的风格叙述了女性身体的现代命运。 在中国现代,妇女解放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运动,而是起源并且附属于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也就是说,中国现代妇女解放是一种"搭车"的解放。总而言之,妇女的解放是有条件的。妇女的解放被归属于更巨大的历史潮流之中,她们是被解放的,是因为另外的历史目的、力量和原因而获得了"解放"。由于妇女对中国革命的广泛参与,在某种程度上真实地改变了妇女在"革命的中国"的地位。因为中国现代妇女解放是"搭车"解放,所以,在中国现代深重的民族危机中,在中国需要全面社会动员的时候,男权社会被迫向妇女作出最大限度的让步和妥协,从而使中国的妇女透支了大量的权利,从而使她们的解放达到一种空前的程度,甚至相对全世界来说具有某种"超前性"。但是,同时也很容易发生历史性的倒退,使男权在妥协性的社会环境崩溃之后卷土重来,从而妇女的平等权利得而复失,出现"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局面。 女性商品化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大潮席卷下的中国,"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市场的扩张。此时西方女性主义在中国的引进及其"性别书写",既有展开和释放女性身体内涵的意义;但是,同时这具在"改革开放"过程中脱颖而出的感性化的"身体"又及时地被市场和商品化大潮所俘获和操纵。这种"性别书写"、"阶级分化"同"市场交换"成为了共生的秘史,市场既为性别/阶级分化创造了条件,同时,反过来,性别/阶级分化又为波诡云谲的市场经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大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之妙。在所谓市场社会中,与被剥夺了生产资料沦为真正的无产者的工人一样,位于社会底层的妇女,同样沦为最廉价的过剩产品。 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或者说在从"革命的中国"向"市场的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女性"的"性别"特征逐渐被清晰地刻写出来,中国日益由一个"无性化"的社会转变成为一个"性别化"的社会。正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最突出的现象是妇女的"身体"获得了解放一样,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女性的"身体"再一次获得"解放"。但是,这一次"解放",不是作为"女国民"或"女同志",而是作为"女性身体"而获得解放,妇女在市场社会中获得了鲜明的性别定义。"改革开放"伊始,"美人头"作为"改革开放"的标志开始在杂志封面抛头露面、搔首弄姿,随之而来的是化妆、选美和性工作。女性开始被性别规划、职业化和商品化。女性身体引人注目地开始作为商品进入市场。在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转型中,女性身体逐渐被重新从性的角度被规划、开发、使用和诠释。到了90年代,由于市场经济的发育日趋成熟,广告这一最典型和活跃的大众文化工场成为了新的意识形态的重要生产基地,男/女性别被塑造和铭刻成为两类固定的社会形象:男人被塑造成为"成功人士",社会权力和财富的生产者、垄断者和消费者,而女人则被塑造成为男性占有和消费的对象,即成为一种社会消费品--"做女人挺好"。在90年代的大众文化领域,阶级的构造和性别的构造携手共进,共生共荣。"女性身体"全面地潮水般地涌入生产/消费和市场。 无论人们多么不愿意正视;然而,实际上买卖婚姻是人类婚姻的常态。在市场社会,婚姻无可避免地具有这个社会最本质的特点,即婚姻无可避免地成为买卖的婚姻。只要有市场的地方,就无可避免地存在着买卖关系,而妇女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特殊的商品。而性买卖不过是一种最直言不讳的表达形式。性买卖几乎是和私有财产、市场同时出现的一种古老现象。当然,妇女成为商品也需要一定的条件。在部落社会,妇女是部落之间流动的礼物,妇女无法从部落财产分离出来。从中国历史上看,女性身体的处置成为一个有趣的变化过程。性工作者这一形象和职业是在社会发展和进步的过程中逐渐分化和凸显出来的。中国古代有所谓"四大美人",但这四大美人都是皇帝的专宠和禁脔。值得注意的是,"四大美人"是唐代以前的故事。而到了唐代以后,"美人"不再被重重宫墙封锁和被皇帝独占,而是被解放出来,被大张旗鼓地展示于红灯高照的妓院。从此,美人从宫廷流入了市场,进入了伟大的商业交换和流通。历史传说中那些耀眼的、光芒四射的女性不再是嫔妃,而是妓女。从薛涛、苏小小,到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她们都是"职业女性"。从宋徽宗"夜会李师师"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有趣的变化。到了宋代,市场已经充分显示了它无所不能的伟大力量,这种惊人的魅力连皇帝也甘拜下风。根据传说,清代同治皇帝因为到紫禁城外买春而死于梅毒。到了市场经济发达的时代,性不再是皇帝的特权;相反,皇帝也要"微服""屈尊"到市场去购买。性的消费成为男性的一种普遍共享的权利。妓院成为了男性的共和国。正如美国白人的民主制度建立在对于黑人奴隶的种族奴役之上一样,在对于女性的性别奴役之上,也建立了男性民主制度。 妇女存在的形态是不断变化的。在中国历史上,妇女明显地经历了从宫廷和从家庭解放出来的历史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摆脱宫廷帝王的垄断,进入市场,成为商品,也是一种"解放"。买卖婚姻和卖淫一方面是对于妇女身体的奴役和贬低,但是另一方面是对于妇女身体的肯定和解放。从封建主义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被剥削者摆脱了人身依附关系,可以向所有人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也就是说,最少他们在"卖"这一点上是"公平"和"自由"的。正如工人一样可以正当地、自由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劳动,作为性工作者,妇女使自己的身体进入市场,进入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的伟大循环。妇女卖淫,与工人出卖劳动力、知识分子出卖知识一样,它体现了资本主义共和国最基本的买卖规律。 这是资本主义普遍的卖身制度,性工作者和蓝领工人、白领工人或者说知识分子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所出卖的是身体器官的不同部分。在市场社会,妇女的身体沦为商品是必然的。不论是以隐蔽的还是公开的形式出卖。由于整个社会无法摆脱这种压迫结构和买卖关系,由于现代文明是一种压迫性的社会,所以妇女的被压迫、被剥削、被买卖既是不言而喻的,又是"自然"的。在阶级的、压迫性的社会中,如果商品经济是一种必然的社会现象,如果"等价交换"和"自由贸易"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普遍规律;那么,禁止性买卖就是不可能的,就像禁止工人出卖劳动力是不可能的一样。简单地从道德上来反对丑恶的买淫和卖淫,就像简单地从道德上谴责资本家的血汗工厂一样是无力的和虚伪的,因为买淫和卖淫是一种基本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在普遍存在的卖淫社会,其区别只在于这种买卖或者是公开的,或者是被掩盖起来的。"这种权衡利害的婚姻,在两种场合都往往变为最粗鄙的卖淫--有时是双方的,而以妻子是最通常。妻子和普通娼妓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 一方面纵容剥削,另一方面却羞羞答答不敢正视性剥削,将性剥削的政治变成为一个道德分区,将剥削的政治性转换成道德,使性剥削无名化或者驱逐到地下,结果不是性剥削的消失,而是性剥削的被迫遗忘。恩格斯针对这种男权社会的虚伪说:"杂婚制和任何其他社会制度一样,也是一种社会制度;它使旧时的性的自由继续存在,以利于男子。在实际上不仅被容忍而且特别为统治阶级所乐于实行的杂婚制,在口头上是受到非难的。但是实际上,这种非难决不是针对参与其事的男子,而只是针对着妇女:她们被排除出去,被排斥在外,以便用这种方法再一次宣布对妇女的绝对统治乃是社会的根本法则。" 如果要真正消灭性别压迫、卖淫和性剥削,那么,首先必须消灭经济的不平等和剥削关系:"男子在婚姻上的统治是他的经济统治的简单的后果,它将自然地随着后者的消失而消失。" 人之初,性本善。正如劳动是人的自然机能一样,性也是人的一种自然机能。对于劳动的独占与剥削,与对于性的独占与剥削是同时产生的。同时,它也产生了对于劳动和性的侮辱。在所谓文明社会,劳动和性成为了压迫和奴役的一种最典型的形式和最鲜明的标志。正如工人为了金钱而出卖劳动力,妇女也同样为了金钱而卖淫。在压迫性的社会中,位于社会最底层的妇女无法真正成为社会"主体"。到目前为止的所谓妇女解放,是从作为"物品"的妇女到作为"商品"的妇女的历史过程,妇女是作为商品而被解放出来的"身体"。妇女真正获得解放,必须待到妇女的身体不再是买卖的对象,正如工人的解放必须等到工人不再被迫从事奴役性的劳动一样。"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到那时候,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了。" 只有当劳动和性交是出于愉悦而不是被迫发生的,才成为真正美丽的。这种劳动和性的自由享乐将构成人性解放和人类解放的重要标志。 2003年1月10日初稿 2006年11月30日修改 | |
| 文章录入:heji 责任编辑:蟋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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