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光亮里的却是一群最为朴素的人——他们大多拘谨却安静,穿着灰蒙蒙的工服,双手小心地搁在腿上,害怕胳膊上的泥巴弄脏了白桌布。
21岁的王旭辉看着他们,觉得一切“就像个梦”。7天前,他还只是一个做着几份兼职、每月只花400块钱的大学生,这一晚却成了郑州城最引人注目的宴会的组织者——他与11个同学,凑出了暑期打工挣来的一万两千元,遍邀这个城市的农民工夫妻,在七夕节这天,吃一顿饱饭,住一晚宾馆。
王旭辉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应该得到休息、尊重与感谢”。
“帮他们,就是帮自己”
这个夏天,郑州市的12名90后大学生做了一个有趣又大胆的决定——拿出暑假勤工俭学的钱,在七夕节当夜为农民工夫妻预订宾馆,让他们度过一个快乐的“中国情人节”。
这源于12个人在暑期的共同经历——作为郑州交通职业学院的学生,他们都曾在建筑工地上打暑期工,亲见了“吵闹城市里最沉默的人群”。
2012年7月,郑州交通职业学院二年级学生王旭辉在一处工地做工程监理。整个夏天,他看到的都是被灰色裹住的一群人。
7月下旬三门峡下了一场暴雨。一百来个工人们在大雨中洗了个澡,便只能蹲在尚未完工的大楼里聊天、打牌、发呆。“这其实是一群没有根的人”。
8月开学后,王旭辉看到朋友计划着过七夕,便想到拿出夏天挣到的1600元,为农民工做点事,“我心里有愧疚”。
信息工程系的大三学生付云鹏是最先响应的。今年暑假,他在郑州市客运新东站附近的工地上当了一个月的安检员。他很难忘记两个无奈而寻常的电话:一个四十岁的工人打电话,为省钱劝说妻子不要过来看望自己;另一个电话则来自五岁的小孩,他要做钢筋工的爸爸回家赶走欺负他的同学。
陆续又有10个同学加入进来,很快凑齐了一万多元钱。他们决定用这笔钱,让居住在工棚、平房乃至地下室的农民工们,能住上宾馆,睡一个好觉。
他们全部来自农村,家境都不富裕。汽车运用工程系的李丽英捐了1200元,这是她两个月的生活费。李丽英的父亲也在工地,每天工作12个小时,挣钱给重病的妻子看病。
这个19岁的女孩抱有着最为朴素的感情:“我帮他们,其实就是帮我自己”。
“你们是搞传销的吗?”
付云鹏还记得8月16日晚,自己在大河论坛上贴上“架起爱心鹊桥——七夕农民工夫妻会”倡议书时,心里总觉得征**很容易。当时他们估计,会有200对夫妻报名。
一天过去,却无一人报名。付云鹏觉得自己犯傻了,农民工不常上网。12个人决定跑工地,现场宣传。8月18日,12个人城南城北,跑了8个小时,发了几百张报名表,最终却只有11个报名。
那些拿着电钻、扳手、锤子的工人,根本不愿搭理他们;而躺在工棚里沉沉昏睡或赶着吃饭的人们,也对贸然而来的大学生心怀警惕,“你们是搞传销的吗?”
就算弄清了孩子们的来意,这些满身疲惫的人们也大多摇摇头——天天加班,很难请假;妻子在家,过来不方便……
最终,12个人跑了3天,辗转六七个工地,同时通过网络及媒体征集,最终报名的夫妻锁定在38对,不到预想的五分之一。
王旭辉还记得在郑州市贾岗社区,他们走进一个工棚,遇到了一个20岁左右的农民工,左手、左肩半个月前被钢筋刮伤,整个右臂的皮肤脱落了。学生们邀请他,对方苦笑着说:“我要挣钱,你说我还会去吗?”
经南五路的工地上,一个60岁的老人已经3年没有见到妻子,却仍拒绝了学生们的好意。因为妻子得留在家中照顾年幼的孙子孙女。
老人的提问让同学们哑口无言:“你能帮我一时,能帮我一辈子吗?”
付云鹏慢慢明白:自己的帮助只是杯水车薪,“他们承担了最为辛苦的工作,偌大个城市却连一场相聚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同时,经媒体报道后,学生们发觉自己要经历比“办一个饭局”更为复杂的局面。8月17日后,王旭辉每天要接200个电话,有咨询,有求助,而更多的,是对他的指责和嘲笑。“有人说我不自量力。也有些人说我思想太脏,只想到‘性’的东西。”
让王旭辉感到安慰的,是他也能收获一些支持。郑州凯宾世家酒店给他打了电话,决定免费为农民工提供40间客房以及16桌晚宴。
“只是想吃一顿安稳饭”
8月23日晚,暮色越来越重,上弦月斜挂在半空,12个大学生守在门口,等待着他们最尊贵的客人。
夜色暗下来,沙马伍且和妻子从幽暗的树荫下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堂里。两人一走进大门,便被包围在闪光灯刺眼的光芒里。王旭辉赶紧迎上去,将十多个记者拦开,不停鞠躬:“对不起,他们只是想吃一顿安稳的饭。”
晚7点,宴会快开始了,沙马伍且一家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太累了。
在城东20公里外的河南经贸职业学院,沙马伍且与二十多名四川老乡承包了学校图书馆的地基施工。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将七千多吨的钢筋,捆绑、焊接成10层高的图书馆地基。沙马伍且每日要在这里工作13个小时。
七夕“夜宴”这天,沙马伍且提前从工地下班,给自己和4个月大的儿子小阿木换上新的衣服。小阿木2011年出生在一间幽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父亲用一把从工地借来的刀为他割断了脐带。
晚9点,16个桌子慢慢坐满了人,饭桌上的人们因为共有的身份而熟络起来。人们开始攀谈,互相敬酒,彼此安慰。
一对老夫妻——赵党军与孙保凤,也在众人的撺掇下,喝起了人生第一次的交杯酒。62岁的赵党军手有些颤抖。
他总觉得这些年让妻子受了许多苦。他在工地上给人抬钢筋。妻子也跟着过来帮忙,双手常被扎得全是血孔。
今年,妻子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肝胆结石、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及甲状腺功能减退。赵党军从此不再吃肉了,每个月1200元的工资,都用于妻子检查身体及购买甲状腺片。
饭桌上的赵党军,声调平静而温和,“都一起走到现在了,接着走呗。”孙保凤一直在旁听着,笑着,也不说话。
如今,和妻子站在光亮的大厅里,赵党军觉得自己圆了一个梦。
郑州一夜
晚10点,宴会结束。夜凉了,赵党军牵着妻子孙保凤的手,穿过大堂与走廊,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两个老人这辈子第一次住酒店。
赵党军伸手压了压床垫,床垫很软。他又摸摸了床单,床单很白,赵党军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2012年年初,村里搞新农村建设,拆了家中的老房子,只补偿了几万块钱。他们成了没有家的人。
孙保凤在一旁安慰老伴:“你刚不是说了吗,走哪儿算哪儿呗。”
赵党军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一张干净而暖和的床——由于负担不起每月三四百元的租房费用,夫妻俩至今住在15层大厦的地下室里。
赵党军缠着领导一个星期,才得以住进这个洞穴一般的地下室。房间空旷而阴冷,没有窗,一根两人才能合抱的通风管贯穿房间。每当雨季,雨水顺着通风管迸涌而入。
房间里没有家具,最大的摆设,是赵党军临时拼凑的一张床——6个矮脚椅拼在一起,铺上3张木板,垫上捡来的广告布,再铺上已磨破了四五个洞的竹席。
长久的潮湿,让妻子的颈椎病更加严重。两人曾想回老家,但治病欠下的2万元债以及未来看病的高额费用,还是让他们难以离开。
沙马伍且也同样留有遗憾——这样安稳的夜晚太短。早上5点,他与妻子就起了床,搭上了返回工地的车。
夜宴结束的那一晚,李丽英心里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情绪。几天来,她和同学们东奔西走,也同样屡遭误解。
然而七夕这一晚,看着赵党军夫妇喝交杯酒,听两人说起这些故事,李丽英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我们做得很少,我们只是想要去给他们慰藉,就像那本日历,这城市也会记住他们的。”
想一想 我们 社会 缺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