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小凯与茅于轼》初稿,提到第四代学者的一些整体风貌时,不经意中,曾将厉以宁与吴敬琏先生并提,茅于轼先生认为这样不妥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种类型的学者。我在电脑中敲下题目《杨小凯与林毅夫》时,也觉得非常不妥,真有点唐突小凯了。
笔者在《伟大的杨小凯》一文中指出:林毅夫这个人,有趣之处在于,知道谁是真正出活的学者。坊间经常议论林毅夫如何低调,在我看来,这种低调的背后,似乎隐含着某种隐衷。林毅夫担任上百个兼职,又是明星政协委员,出镜率非常高,林毅夫配合记者拍照的时候,总是笑容可掬。
小凯于2004年7月7日离开我们,林毅夫这位小凯生前的辩论对手,在第一时间召开了追思会,无论林毅夫出于何种目的,都应该公正地说,林毅夫此举的确是动人心弦。小凯这位卓越而无畏的思想者,在林毅夫心中的分量之重,通过追思会,已经表露无疑。
小凯晚年提出“后发劣势”,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忧国怀乡的小凯,早岁就提出《中国向何处去?》的天问,张五常先生断定小凯是纯正的经济学家,曾经提起小凯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全是经济学的思考。张先生并不是特别体会小凯的心思,小凯确实在经济学上呕心沥血,但,小凯的质地是思想家。
苦难激发思考,中国大陆深重的灾难,天然具有培养思想者的土壤,湖南能够产生杨小凯这样的思想家,也不是偶然的。楚国的屈原,投身汨罗,当代的小凯,葬身澳洲。
小凯之所以伟大,完全不在于他的超边际分析,更不在于“华人经济学家中最有能力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尽管林毅夫这些人这么认为,并且高调鼓噪。小凯的伟大,全在于他具有穿透力的思想,为了故国民众的大爱。这才是真实的杨小凯。
林毅夫看重的,并不是杨小凯的思想,恰恰是最皮毛的“距离诺贝尔经济学奖最近的华人经济学家”。因为,这位高层的智囊,曾经表示过。最迟2010年,华人可以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自从1979年5月16日,台湾金门前哨模范先锋连的连长——林正义,泅渡2000米,到达大陆之后,曾经在台湾又红又专的十大杰出青年,依然可以在大陆的政治文化生态圈中,如鱼得水,闲庭信步。
陈水扁执政期间,民生困窘,林毅夫作为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表达了对父老乡亲的牵挂;比较台湾,大陆民众的生活倒是不断提高,但是,要达到台湾的水平,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这时候,从来看不到林毅夫伤心的面容,相反,总是那么乐观,真不知道,他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
难道来自台湾与大陆的对比?难道来自梦游似的“中国2010年会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中国2030年将会成为世界最大经济国家”诸如此类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豪言壮语?
林毅夫明白,杨小凯在华人经济学家中的位置和分量,这一点,他一点都不糊涂。小凯的逝世,使得华人经济学家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距离变大,显得“中国2010 年会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巫师似的预言,更加荒唐可笑。所以,自此以后,林毅夫对此避而不谈,相反,在向大众诉苦,自己这一代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是没有指望的了,只能将心血用于,经济学教育,林毅夫的使命就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的保姆,用他自己的话说:培养可以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人。
很显然,林毅夫高调悼念小凯的一个目的,就是以中国大陆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种子身份,追思华人经济学界的种子选手,强化林毅夫的候补种子选手身份,言外之意,既然小凯已经离开我们,林毅夫自然成为种子选手。
坊间的读物,对林毅夫这个种子选手,那是异常看重的,甚至不允许大家怀疑林毅夫的道德操守。姑且将林毅夫抛开身怀六甲的太太和蹒跚学步的儿子,泅渡台湾那浅浅的海峡的举动,赞誉为“统一”的壮举。
最让人深思的,2002年,林毅夫的父亲——林火树老先生离开人世,这位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主任,一方面派自己的太太陈云英女士前往台湾吊唁公公。一方面在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女儿一起忙于搭建灵堂,并且利用现代先进技术,网络直播父亲出殡的场景,最后一跪不起。其实,如果真是父子情深,林毅夫完全可以见上一面。我想,林毅夫在大陆有这么多又红又专的举动,难道自己无权决定在哪里纪念自己的父亲吗?
这里顺便提一下林毅夫的夫人——陈云英女士。林毅夫难得拥有一位坚韧、执著的太太,自从林毅夫1979年5月16日投奔大陆,因为两岸的信息保密,误传丈夫林正义(林毅夫在台湾的名字,来到大陆后,改名林毅夫;有趣的是,小凯原来是杨曦光的小名,从监狱出来之后,改名杨小凯。林毅夫受到台湾的通缉,杨小凯有十年的牢狱之灾,两人在这一点上有些相似之处)已经牺牲,当代的王宝钏真守着丈夫的牌位,以泪洗面。直到1983年,才得到林正义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的消息,陈女士毅然携带孩子前去团圆,在美国的陈云英女士,一边带孩子,一边求学,以至于身上经常散发着饭菜的清香,就来到课堂。现在大陆从事特殊教育,为残疾人带来福音。
(二)
在武汉大学讲学,遭遇到了很大的侮辱,这让小凯非常伤心。但是,对中国这片土地怀有大爱的小凯,并没有丧失希望,相反,利用一切机会,宣讲自己关于宪政的思考。
按理说,对于小凯的这些思考,出生台湾宜兰、就读芝加哥大学的林毅夫,应该具有底线认同。不知道林毅夫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林毅夫心里对于小凯没有底线认同,我不相信他会第一时间安排追思小凯。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追思会,是由林毅夫主持的,能够在不足六百字的简短演说中指出“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证明在林毅夫心中,对于小凯的人格和无畏,是多么崇敬。
但是,追求政治正确的林毅夫,从来没有做“一士之谔谔”,他和小凯争论 “后发优势”,还是“后发劣势”,小凯内蕴的魅力和人格,是可以深切感受到的;林毅夫的文章立论,尽管建立在中国奇迹的基准上,但是,思维不具有彻底性,左处右置,闪转腾挪,不免露出虚弱的质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林毅夫悖论”。
谢泳曾经体会费孝通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已经成为政治人物,说场面话的费孝通,一个是知识分子本色,流淌良知的费孝通。令人难解的是,正反两方面,都是费孝通的真实生存状态。林毅夫比费孝通有趣多了,身在学府,多是场面上的话,反过来,把把场面上的话,作为学术研究的基点。
难怪《南方人物周刊》的刘天时先生采访林毅夫,直截了当指出林毅夫欠缺知识分子的精神风骨。林毅夫整天乐呵呵的,说自己是实事求是派,倒是好像永远有办法的样子:谁让我的研究和高层不谋而合?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味道。
林毅夫深切知道,因为自己来自台湾,必须表现得更加具有政治正确,所以,也就不必奇怪,林毅夫从来提不出与主旋律相反的思路,似乎他自己天然就是主旋律。更有甚者,林毅夫低调之中,从不忘记说自己的思路经常成为ZF的政策,看来,林毅夫并没有总是跟在政策后面,有些政策就是直接间接出自林毅夫之手。
这就是令林毅夫非常自豪的事情,遗憾的是,就在这时候,还不忘记否定杨小凯。
人物周刊记者:当代的经济学家或者其他领域的知识分子里,您愿意与谁相提并论?您和不久前去世的杨小凯有过一些论争吧?
林毅夫:作为学者,我是很尊敬小凯的,他做学问很认真,也有社会责任感。小凯和我的论争,主要是研究问题的角度很不一样。我觉得,他看问题,还是从理论看世界,而不是从世界想理论,我则是反过来。比如在宪政问题上,他认为最好的宪政制度,就是英美的制度,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就应该先建立英美的宪政制度,再发展经济,否则就会有后发劣势。在一定的假设条件下,不难构建理论模型来证明英美制度的优越性,可是,从工业革命以后,除了英美自己外,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国家是先完成了英美式宪政体制的改革后,再来发展经济而成功的。当然,不好的制度是会制约经济发展的,可是,经济发展成功的国家都是一面发展经济,一面完善制度。
思想深刻的小凯,不至于这么天真吧!小凯的本意,林毅夫不愿意进行真切的理解。后发国家,发展经济,是可以获得“后发红利”。但是,这时候,制度根本没有真正上轨道,就开始欢呼“中国奇迹”、“中国道路”,那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小凯提醒,千万不要因为“中国奇迹”而得意忘形,因为,没有适宜的制度,这些“奇迹”,属于侥幸得之,是靠不住的。迷醉于经济发展,就有可能,忘记制度的缺陷,甚至以为,现在不是挺好吗!何必劳心费神进行制度的变革呢?
不愿说林毅夫是为权势集团寻求合法性,只能说,林毅夫比较信从“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小凯信从“合理的就是现实的”。
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或者在体制的核心,或者在体制的边缘。在体制核心的,往往丧失批判精神,但是掌握相当多的资源,具有强大的话语霸权;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由于某种原因,多数在体制的边缘,掌握的资源固然不足,在文化生态中,甚至连他们的声音,都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空间,而难以传播开来。
体制内核心学者和体制边缘学者,尚未进行真正的切磋与交流,没有办法讲出一番道理,双方“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几乎不能出现真正的思想交锋,致使很多天才的思想火花,由于未能进行合理的碰撞,最后,沦为火花而已,导致很多理念,似是而非,非驴非马。理论的不彻底性,反映思维的不彻底性。缺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不具有直面现实的胆识和担当。面对中国社会的转型,不仅要展示良知,还需要具有理性的清明。
林毅夫与杨小凯的辩论,难得的是,没有影响双方之间的感情。相反,互相还挺客气,小凯邀请林毅夫到澳洲讲学,林毅夫也屡次邀请小凯来北大访问。
面对中国社会的转型,对故国有深切关怀的小凯,并没有满足于自己在国际经济学界的地位,而是以赤子之心,满腔热忱地坦诚相见。小凯真心为中国好,这份沉甸甸的中华心,令人感动。挥笔至此,不由得潸然泪下,感慨良多!
小凯中肯指出:国内很多哗众取宠、政治宣传式的“经济研究”之所以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并不因为这些经济学家学识不够,而是他们缺乏基本的学者“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