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国教育之主于官办，亦是时势所必致。盖新式教育原从异方社会摹取而来，不是中国社会上自然而然的产物。如果不是借着国家权力在提倡，它将不能在中国社会上出现乃至推行。有的借国家崇贵的名义，有的借法令的强制，尤其是在经费上要靠公家才得措办。所以在当日倡导新教育运动的人，对“官办教育”一层，似不产生什么疑问。到近年来国民党的政纲政策更像是一切事归国家包办才对。虽然现在私立学校亦还有，而曾未闻有人大声疾呼反对官办教育。
　　其实教育这桩事，既不同于军事、外交、警察、司法，唯国家乃有权执行；又不同于交通事业要统一管理才方便。何况教育最忌的是机械呢！丹麦教育最大的长处是不机械，处处富于自然旨趣。假使丹麦教育亦是官办的——是政府派来的官校长，支官款，办官事，那恐怕所有一切的精神真趣都没有了。因办学的人根本便非是自发的志愿，而是被派遣来的——机械的。一切依据官厅法令章程办事，而不出于办学者自己的意思——又是机械的。款项非从辛苦自筹，便无爱惜之意，反或令不肖者生觊觎贪竞之心。纵然防弊甚严，涓滴不失，亦是机械的。总之，是一套机械。什么人格感应的教育，什么师生同学的友谊交情，什么学校俨如家庭，什么课程自由、适应个性，一切的一切，全无从说起，根本取消。我们敢说要想中国教育有生机，非打破推翻今日官办教育的局面，得一大解放不可，官办教育，教育愈办愈死。官不办教育，听社会上有志教育的人去办教育，才得愈办愈活。分析言之，其利弊不同有四。
　　（一）官办教育有形式，不如社会自办教育有精神。因唯其自动乃有精神。而官办的事向来是官样文章。记得从前上边政府督励各县举办小学堂，一县或报说办有几百几千，其实每每悬着招牌没学生。现在政府又督励各县举办民众教育了，结果还不是同从前一样。即实在认真去办，其认真之处亦在形式，精神则讲求不到。办教育的人精力全用在应付外面，而不用在教育本身；即办得好亦是形式好。其下焉者更但求敷衍过公事便完。这是几十年官办教育的写真，人人眼见的。
　　（二）社会自办教育得各抱理想自由试验；而官办教育必有规绳，不免窒塞创造。然中国现在所需要的正是创造。因中国社会旧日的一切多不适用，近今从西洋直接抄袭过来的又不适用，所以非创造自家所适用的一套新文化不可；政治、经济乃至一切皆然，教育正同一例。窒塞创造即是窒塞中国前途。何况中国今日教育已到途穷、非变不可地步。这变断非由官去变，要自由试验而后才变得通。
　　（三）官办教育易离开社会，不如社会自办切近事实。三十余年来所以必须以官力办教育者，原以顺从社会之自然，否则无此教育。然官力愈大，教育之离开社会将不免愈远。卒之，一切非此社会所需要有的教育，非此社会所可能有的教育，均见于中国。教育自教育，社会自社会之弊乃特著于中国，而中国社会病矣！今欲求教育之切近社会事实，必须出自社会自办；教育界出自社会自办，则二者将息息相关、息息相通，欲离开社会而不可得也。
　　（四）官办教育每多虚抛浪费，远不如社会自办者用钱经济。凡是一个肯留心的人，曾在官办教育里任过事，当无不稔知官办教育用钱是如何滥抛得可惊。正在患穷的中国社会，似应讲求用钱经济之道；那就莫如将教育事业付诸社会自理，才得将花不心痛的钱的心理改变了，而为自知撙节。这出入之间，我们相信是很大的。
　　所谓改革官办教育的局面，而由社会自办是怎样呢？那就要政府退处于考核、监督、奖励、补助地位，促兴社会事业而不阻碍社会事业——现在有些社会事业正为政府力量所抑阻。我意并非不要政府力量，但以为政府力量宜用之得当耳。包办就是不得当；对于有志教育的人办教育有成效者从旁提倡掖助即为得当。将政府款项用在津贴社会上好的学校，比政府用款开办一个学校，又经济，又见精神。其有某地方教育不发达者不妨从宽津助以示提掖之意。又或有某项教育事业鲜为社会注意者，亦不妨特加提掖；甚或政府来举办亦无不可。因为完全听诸社会上有志人士去办，或一地方社会之自理，不免有各不相为谋之处，缺乏统筹全局的计划。必须要政府来补足其不周遍不均适之点。但从大体上说，是以社会自办为主，政府办为辅——此在我们亦非必求符于丹麦教育；然观于丹麦教育，固有引起我们对此刻中国教育问题之醒觉注意者。
　　天下事的分别，只有轻重之间，初无绝对如何如何者。以上说过的四个问题，我们只是赞成最近所萌芽重乡村教育的趋势，重民众教育的趋势；我们只是提醒大家要重人生行谊教育，重社会自办教育。必有轻重，才见方向，才有路走。即曰轻重，自亦非抹杀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