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婚恋
在引导他走向文学之路的好友、诗人曹谷溪撮合下,路遥在人生最为辉煌时刻与北京知青林红展开了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恋情。1970年延川县招工,路遥争取到了一个指标,但是他把这个名额转让给了林红。生活总有许多说不清的巧合,浑身长疮,折磨得两个月不能行走的路遥被县革委会宣布隔离审查。当天中午,林红因路遥的“农民身份”而提出断交,爱上了一位支工的解放军下级军官。林红的离开对他有重要影响,路遥一生都没有走出这段恋情所带来的幸福与阴影。在他的成名作《人生》中,走进县城变为城市人的高加林抛弃农村姑娘刘巧珍可能就是北京知青林红抛弃路遥的翻版。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晓霞也可能有林红的影子。
仕途失败、初恋受挫,路遥痛不欲生、彻底绝望,不得不回到农村。在干爸、大队支书刘俊宽帮助下,当了民办教师,重新过起物质上穷困和精神上孤独的生活。他只好用写作来充实自己,因时而在曹谷溪主编的《山花》上发表诗作最后被借调到县委通讯组。这时,颇具文学才华的另一位北京知青林达走进了他的生活,用爱抚慰了他的创伤。路遥考上延安大学后,大多经济来源是靠林达资助的,正是因为有了林达,路遥在延安大学能够安心读书和进行文学创作。
路遥离开延安大学后担任文学期刊《延河》编辑,到西安工作。后来林达也分配到西安电影制片厂。他俩1978年1月结婚,1979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路远。遗憾的是,婚后生活并没有起初想象的那般甜蜜,更谈不上和谐、幸福。他没有享受到夫妻之间真正的恩爱,或者说这种恩爱的时间十分短促。作为“农民的儿子”的路遥希望妻子是一位能体贴入微,对自己学习、工作,都能够有所帮助的妻子。在潜意识里,也许只有《人生》中的“刘巧珍”才是他最好的“媳妇”,但林达是一个具有“小资”情调和独立意识、事业心极强的现代知识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家庭妇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半夜写作、通宵达旦,早晨从中午开始,尤喜独处而又时常“封闭”自我的路遥让林达难以适应、无法容忍。在林达看来,她希望有一个体贴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好丈夫,而不是一个不管家,甚至一个不管她的贴着各种光环的“圣人”。在生活习惯、性格上的差异也越来越凸显,一度达到激烈冲突的程度。短短几年时间,路遥和林达就行同陌路。
1980年秋末冬初,回到延安的路遥向自己的好朋友、陕西作家高建群诉说自己的不幸。他在延安呆了三天,为了安慰路遥,高建群在宾馆里陪他住了三天。之后为他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样句子:“自然,我们的生活无限美好,\歌声总是多于忧愁。\但是,谁能保证说,\我们没有被命运嘲弄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一觉醒来,\生活突然出现了怪诞的节奏,\你的妻子跟着别人走了,\一瞬间你是多么孤独!”以后的几年中,林达多时提出离婚,路遥因《人生》小说与电影轰动全国,他怕给自己造成负面影响,更怕给自己亲爱的女儿带来很大的伤害而一直是一拖再拖。在写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路遥四弟王天乐也是想让他先离婚,不要维持那个有名无实的家庭了。不如找一个陕北女孩,不识字最好,专门做饭,照顾他的生活。结果还是因为他女儿的问题,又一次放弃了调养身体的机会,继续过着“二个蒸馍,一根大葱”,饥一顿、饱一顿的无规律生活。在辞世前三个月,林达扶起病床上的路遥,他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路遥和女儿。身为人父,路遥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曾为了让女儿吃上西餐跑遍全城。
婚姻不幸,路遥深深陷于夫妻感情破裂的深谷之中不能自拔。在他苦难屈辱的心灵深处也埋下绝望与无奈。路遥苦涩的婚恋影响着他的创作,他作品中的婚恋无不具有悲剧色彩:如田晓霞在洪水中丧生,孙少平走进一个孤儿寡母家庭;秀莲好日子刚开始就得了绝症;田润叶对爱情苦苦守望并成了官场利益圈中牺牲品,最终守着李向前终其一生;郝红梅一心想走入上层,却婚姻不幸嫁给软弱的润生;金波因恋爱而被开除军籍,再次寻找已是物事人非;模范夫妻侯丽叶莫名其妙投入第三者怀抱……作品展示了相对复杂的爱情,结局却往往具有作者本人婚姻失败的阴影。
内心世界的孤独与无奈
路遥卑微的出身、少年苦难屈辱的阴影注定要产生一种无法适应周围环境的自卑,他性格孤僻,不愿接触社会。从表面上看,是高傲的路遥,风光的路遥。他也说过一些大气磅礴的话,使人感觉到他生命中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激动。他对国内一些当红作品很少有溢美之言,经常是流露微词。对全国的作家,他看上眼的也没几个人。在文学界,他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也可能因为他太实在、不善于应酬。他看不见尘世种种,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他自觉不自觉地伤害着亲人,伤害着朋友,伤害着同事,他陷入了思想者特有的孤独。王天乐曾说过这样一件事,说路遥骨灰在西安三兆公墓存放了三年后,必须重新安放,墓地选在了延安大学校园。于是第一天他和弟弟王天笑把路遥的骨灰搬到作协院里,可悲的是没有一个人前来为路遥送行。他说决不为路遥感到悲哀,主要是觉得这个院里的儒士和名流们有失学者风度。是啊,路遥都去世三年了,作协大院里的朋友们还不能放下心中的不快么?
图为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深入矿区体验生活
在《平凡的世界》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吐露了自己内心真实想法:
“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你没成就没本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着你不顺眼。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走路慢,说你老气横秋。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在这样一种机关……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从早喝到晚。……这些地方虽然听不见枪炮之声,且有许多‘看不见的战线’。”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心高气傲的他无法融入当时的环境。路遥是郁闷的,人们很难读懂路遥。其实,坐在平房小院里,不停地抽着烟仰望天空,若有所思,忧郁、寂寞、孤独的路遥,才是真正的路遥。现实的世界里,没有人与之同行,他的灵魂在孤独与痛苦中游荡。是啊,他把自己沉浸在文学创作的忘我之中,塑造了一个个寄托个人诉求的硬汉(如马建强、孙少平、孙少安等)形象,掩盖着其内心的悲愤与无奈。他想通过自我奋斗,驱逐那些蛰伏内心浓烈如斯的自卑情绪。不管上天怎样冷酷无情,他都要认真耕耘这片生活的土地!
文学殿堂的艰难跋涉
无庸讳言,路遥从事创作的动机也有很强的功利性,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意识远远强于对文学的爱好。文学更多的是一块改变身份从农村进入城市的跳板,他试图用文学打拼出一条人生新道路。在好友曹谷溪帮助下,路遥凭借创作才能在延川县站稳了脚步。1972年8月2日《陕西日报》报道:“城关公社刘家圪崂大队创作员路遥同志,一年间创作诗歌五十余首,其中六首发表在报刊上”。正是由于路遥创作上的突出表现,在一些人的质疑声中,他进入了延安大学中文系,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农民身份,真正进入了城市。1976年8月,经陕西省作家协会争取,路遥被分配到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刊物《延河》做编辑工作。这对于路遥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获得了从事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文学也成了他今后必走的人生之路。
路遥一直在追求着自己的人生梦想,可他的文学之路并不平坦。当中央还没有对“文化大革命”作结论,别人还在喊“文化革命好”的时候,他逆风而动,以超常的勇气与远见卓识,写出一篇声讨文化大革命的六万字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寄给了在全国的各大型刊物,可都给退回来了。没有人理解他的小说,也没有人敢发。他当时很苦恼也很无奈。他说他还要往外寄,如果这次再寄出去不发表的话,那他就把这个作品撕掉了。后来,《当代》慧眼识珠,尤其是得到老作家秦兆阳的欣赏,才得以在这个杂志上发表并获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惊心动魄的一幕》的获奖,增添了他前所未有的自信,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向更高目标攀登的基石。1981年6月,不到三十二岁的路遥,以顽强的毅力,用了二十一个昼夜,创作完成了十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他自己认为可以开创一个时代的作品,写出来后先后寄给几家刊物,可还是被退稿。但他坚信并预言:要么巨大的成功,要么彻底失败。结果《人生》果然让路遥一举成名。《人生》对于路遥的创作生涯来说,是属于里程碑式的作品,也奠定了他在陕西文学界的地位。
贾平凹曾在路遥逝世十五周年时作祭文评述路遥:“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是的,路遥以他苦难挣扎的一生,在广袤的陕北高原上谱写了一曲浓烈而沧婉的信天游。
这时候的路遥其实也负载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他无法忘记与他的文学教父柳青的一次谈话。柳青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体裁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而他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你应挑起来”。路遥一直为此而感动。而当时,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路遥不可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可争强好胜的路遥很难承认《人生》就是他的一个再也越不过的横杆。十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不足以安慰像他这样怀有远大抱负的灵魂。他要完成最尊敬的文学教父对他的嘱托,在更大范围和格局上,确立自己的文学地位。于是,路遥背着重如泰山般的十字架开始了他文学的远征。这又是一次挑战,他要用他的青春、他的生命做赌注去制作属于他自己的鸿篇巨制!
《平凡的世界》这座辉煌艺术大厦,路遥建造的并不轻松。第一部全部完稿了,过去发表过他的作品的一些刊物(都是些有影响大刊物),把这部作品看过后,纷纷都给他退稿了(大多认为不适应时代潮流,属老一套“恋土”派),辗转了几个编辑部,最后由谢望新主编的广东《花城》杂志表示愿意发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问世之后,路遥没有赢得掌声与喝彩,相反却遭遇文学评论人士的当头棒喝。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白描是路遥的挚友,据他回忆:“1986年的冬季,我陪路遥赶到北京,参加《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研讨会。研讨会上,绝大多数评论人士都对作品表示了失望,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长篇小说。”很多评论家认为《平凡的世界》相较《人生》而言,是个很大的倒退。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长篇,居然没有得到“主流”的认可,路遥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回到西安,路遥去了一趟长安县柳青墓。他在墓前转了很长时间,猛地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声大哭。有谁能理解路遥众人皆醉唯他独醒的悲怆呢?
在当时中国文学运动中陷入孤立境地的路遥,对此还是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因为他坚信,孤立有时候不会让人变得软弱,甚至可以让人在精神上变的更坚强!路遥对白描说他要继续写下去,写第二部,写第三部。可就在抄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路遥本来没有恢复好的身体再次出现了问题,吐了血。他告诉王天乐,说这辈子是没吃没喝,还打了半辈子的光棍汉。王天乐让他立即停止第三部的写作,并为此发生过激烈的争论。路遥说,他已经考虑好了,他要用生命去结束《平凡的世界》。是啊,他不想让自己的文学梦想同肖洛霍夫、柳青一样因生命突然终止而成为残破的遗憾。
六年的文学远征,流血、流汗。《平凡的世界》终于在他顽强毅力支撑下圆满完成,并一举夺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这曾经被认为是一部具有内在魄力,具有博大恢宏“史诗般品格”的现实主义力作,应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但此时的路遥已明确感觉到了死神的侵袭,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这位原准备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发表演讲的作家,又坚持完成了不朽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而后带着未竟的事业,离开了这个平凡的世界。
路遥故去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年仅42岁的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走完了他平凡而又悲壮的人生旅程。他活得太累了,非人般的劳动得到的全是苦难:屈辱的阴影,仕途的失败,苦涩的婚恋,环境的掣肘。他的内心的苦衷难以忍受。唯一能够释放的渠道和寄托只能是文学创作,可艰难跋涉的文学之路也是充满荆棘。但他清醒的意识到,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他深信,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因为他认为一个没有丧失普通劳动者感觉的人,一定会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他要以生命为代价,以血为墨著华章,为我们弹拨一曲生命绝唱——《平凡的世界》!
无论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界表现出怎样的冷漠,我们都不会忘记路遥。苦难的人生旅程,诠释了他“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人生真谛。不由让我们想起鲁讯先生的一句话,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是牛奶。这也正是路遥平凡而又短暂一生的写照。路遥是农民的儿子,他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平凡的人们。他和他的作品奉献出的精神食粮,激励了和正在激励着平凡世界里的人们于逆境中自强不息,在苦难中搏击人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还活着!
去清涧路遥纪念馆看“路遥”
看过书、看过剧,还可以去位于陕北清涧的路遥纪念馆参观。路遥纪念馆展出和收藏了路遥生前生活用品、手稿、信函、照片、影像视频等珍贵实物及资料600余件(张),建成以来,有很多文学爱好者前往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