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1973年3月生,籍贯浙江宁波。现任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中国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兼任《经济学(季刊)》副主编。2001年获得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曾作为富布莱特学者工作于美国哈佛大学和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作为兼职(客座)研究员受聘于复旦大学、北京大学林肯研究院和日本一桥大学。曾担任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咨询专家。研究领域为劳动经济学、城乡和区域经济发展。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为《空间的力量:地理、政治与城市发展》(格致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研究成果获得包括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一等奖、教育部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在内的多个奖项。获得的荣誉包括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上海市教委“曙光学者”、上海市领军人才和上海市十大青年经济人物。
张翕,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
○ 陆老师,您好!您自从2001年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以来,至今已经十余年了。如果回过头来总结一下您的学术道路,您有什么和读者分享的吗?
● 我的博士论文是有关工资与就业的议价理论,这项研究后来获得了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但通过出国参加国际学术交流,我很快意识到,中国有大量的问题,基本的事实都还不清楚,因此,我很快就转向了经验研究(国内常常翻译成“实证研究”)。那时候,国内的数据库还非常稀少,于是,我和合作者就从省级面板数据开始,后来再逐步过渡到城市级的数据,以及微观的个人和企业数据。近年来,我领导的研究团队越来越致力于自己采集用于中国研究的数据。用这些数据,我和我的团队做了一系列与中国有关的劳动经济学、区域经济学、城市经济学和社会经济学研究。
虽然我近年来的主要工作集中于中国经济的经验研究,但我认为,基于数据的经验研究和基于数学的理论研究只是为了理解世界所采取的不同研究方法,适用于不同的问题。而中国经济的研究首先当然是为了将中国本身的问题说清楚,这对于一个占有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国而言已经足够重要了。更进一步的,通过对中国的研究,我们还能够对经济的转型与发展,对一种不同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大国治理模式提供新的认识,这些都具有为全人类做贡献的学术价值。
在学术研究的取向上,我认为抽象的具有一般意义的研究的确很重要,但社会科学又无法逃脱具体研究对象的个性特征,如何处理一般与特殊的关系,的确是经济学的难题。在中国经济研究方面,我越来越认为,好的经济学家应该同时具备两种能力:一是熟练地应用经济学的基本原理,而未见得是艰深的数学工具;二是要熟悉中国发展的制度背景和现实情况。离开正确的理论,往往会“雾里看花”,而离开调研,离开对于社会的关心,不熟悉实际情况,常常会使一个学者说正确的废话,却不切中要害。
我自己就是我的学术主张的践行者。多年过后,回头来看,正是因为这样的坚持,才会让国内外的学界同行愿意通过阅读我的作品来了解中国。像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这样的国际学术机构在开展相关的研究时,也会邀请我参与其中,或领导大的研究课题。
○ 随着中国经济增速放缓,以及诸多结构性矛盾凸显,“中等收入陷阱”成为国内学术界的热门话题。财政部长楼继伟最近也公开表达了对中国经济前景的担忧。在您看来,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何在?如何实现这种潜力?中国经济增长的最大风险又是什么?
● 中国的经济增长率最近这些年的确有所下降,很多人都担心中国是否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长期来看这种担心并不是那么必要,因为中等收入陷阱本质上是说中国有没有可能实现经济的持续增长,不断缩小跟发达国家之间差距的问题。只要比美国的经济增长率高,中国就可以不断地缩小和美国的差距。这样的话,克服中等收入陷阱,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认为,比中等收入陷阱更重要的一个话题是中国是否可以实现持续中高速的经济增长。回到经济学最基本的理论,经济增长主要取决于人均资本存量和经济的效率。从最近若干年来的情况看,中国的投资增长速度非常快,但如果生产效率没有提高,投资回报率就会下降,进一步地,人均资本的增长速度就会减缓,所以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必须依赖生产效率的提高。生产效率的提高又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就是劳动者的素质,主要取决于居民的受教育水平;另一方面就是资源的利用和配置效率。
从教育方面来看,中国的人均受教育水平虽然仍在提高,但提高的速度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已经放缓。并且农村居民受教育水平的增长速度比较慢,这将对未来中国受教育水平的提高构成极大的挑战。更值得关注的是,现在中国农村有超过6100万的留守儿童,这部分留守儿童的教育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如果他们的教育水平不能得到很好的提高,教育质量也比较差的话,当他们以后进入城市从事工业和服务业工作的时候,他们所受的教育可能无法满足这些产业发展的需要,进而在未来制约中国的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从中长期讲,想要实现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就要持续加大对教育的投资来提升劳动生产率。
相比于教育的重要性,资源的利用和配置效率容易被忽视。中国的资源利用和配置效率涉及到经济资源在城乡间、地区间、不同的行业和所有制之间的配置和利用问题。如果经济资源受到政府政策的干预,不按照市场规律进行配置的话,导致的结果将是资源的低效利用。
一段时间以来,中国政府没有充分认识到市场资源配置的有效性,以行政干预来主导资源的配置,导致工业出现分散发展的趋势。区域经济层面上,中央政府动用大量的经济资源在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和远离大城市的地区发展工业。同时各个地方政府大量借债,进行工业园和新城的建设,使得地方政府的负债率不断提高。这种现象在中西部省份和三四线城市尤为严重。由于缺乏足够的项目落地,大量的基础设施投资回报不高,加剧了地方政府的债务问题。
我认为,中国经济当前最大的风险就来自对于经济规律不够理解和尊重,盲目通过政府推动的方式来引导投资的方向。结果导致工业和投资的布局在区域上过于分散,投资回报不高,埋下债务危机的隐患。如果这样的现象持续下去,很可能出现金融的财政化和债务的货币化,也就是动用金融系统的资源来化解地方政府的债务,最后通过通货膨胀来消解金融系统的负担。
所以,当前最为紧迫的是改变政府推动投资的发展方式,特别是需要纠正行政干预造成的产业发展和工业布局分散化的现象,促进资本和劳动力在城乡间、地区间的市场化配置,只有这样才能提高经济增长的质量,化解债务风险。
○“中国经济的‘欧洲化’”作为一个核心概念,反复出现在您最近的著作与报告中。在您看来,中国在何种意义上趋同于欧洲,两者又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为了防止中国陷入欧洲式困局,亟待推进的改革有哪些?
● 最近我的确一直在提“中国经济的欧洲化”这样一个概念。中国和欧洲在经济学范畴内确有相近之处。中国和欧洲都实现了货币的统一,同时这两个经济体内部又存在巨大的区域间劳动生产率差异,这就给地方(或成员国)政府借债埋下隐患。
以欧元区为例,欧元区只有一个汇率,而汇率在一定条件下与劳动生产率挂钩。劳动生产率高就需要货币升值,反之需要货币贬值。当然,在理论上,工资随着劳动生产率调整也是达到均衡的一个机制。但是实际上工资的调整非常缓慢,这就要求汇率的调整要灵活地适应劳动生产率的变化。
也就是说,如果希腊有独立的货币,出现劳动生产率衰退的时候就可以通过货币贬值来促进出口和经济增长,从而提高偿债能力。但作为欧元区的一部分,希腊失去了独立的货币政策,而本国的福利制度和工资水平又难以调整,所以希腊就只能通过借债的方式来维持它经济的运转和社会保障、社会福利的开支。
中国天然是一个统一的货币区,但在内部也存在着劳动生产率的巨大差异。中国最不发达的省份的人均GDP仅仅是最发达省份的四分之一左右。在这样大的地区间差异下,欠发达地区一方面要为本地居民提供公共服务、就业岗位和社会保障;另一方面又不能通过独立的货币政策让货币贬值,就只能通过借债的方式来促进本地投资,拉动经济增长。如果投资下去了,带来足够的经济增长和投资回报,那么问题不大。麻烦就在于欠发达地区的经济地理特征与发达地区不同,地方政府盲目借债投资,无法实现足够的投资回报和经济增长,就会造成沉重的债务负担。
中国欠发达地区的情况,和欧洲的南部国家受制于统一货币区而借债发展的问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经济欧洲化”的内涵。
当然,中国和欧洲有两点明显的差异:(1)中国的债务以内债为主,而欧洲的债务以外债为主。(2)中国有统一的财政政策,而欧洲国家没有。因此,中国爆发债务危机的可能性比欧洲小。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中国地方政府债务问题和欧洲国家的主权债务危机有类似的经济学逻辑。
基于以上认识,解决问题的思路是清晰的——给定中国维持统一货币区的条件,地区之间只能通过劳动力的自由流动来消除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同时,劳动力的流出也可以帮助欠发达地区减少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的支出,从而缓解借债压力。另外中央政府应意识到,一些表面上看上去能够帮助欠发达地区发展的政策可能适得其反。相比于放任地方政府发展没有比较优势的产业而造成过度投资,然后在地方政府债务缠身时去兜底,正确而有效的政策是在事前通过财政转移支付帮助欠发达地区提供社会保障、公共服务和有回报的基础设施投资,其中,一定要把基础设施投资与发展当地有比较优势的产业结合在一起。
○ 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和落户一直是您的核心政策主张。然而农村的人口流出,以及区域性的人口流出(如东北面临的情况)时常被认为是值得担忧的,甚至被视为“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证据。您如何看待“区域经济平衡发展”?它和劳动力自由流动是相抵触的吗?
● 在讨论区域经济问题时,人们经常把经济和人口的均匀分布当作是区域经济发展的平衡。而对于经济发展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人均收入和生活质量的平衡。从全球各国的情况来看,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工业和服务业的发展,在空间上普遍高度集中在少数地区,而且这种特征仍在不断加强。但是在发达国家,区域经济的高度集聚和人均收入的均等化相伴而生,因此,经济集聚和人均收入意义上的平衡发展并不矛盾。
接下来我借此机会,对东北经济谈一点看法。东北从人口流入地转向人口流出地的过程的确引发了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但是东北经济仍然在持续增长,考虑到在过去的十年多时间里东北净流出约200万人口,东北的人均GDP增长是跑赢全国的。人均GDP能够快速增长,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对于人口流出地来讲,关键是要看清人口流出是什么因素导致的,接下来要思考到底发展什么样的产业才能保持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而不是简单地去追求经济总量的增长。
东北曾经是中国重要的重工业基地,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东北仍是全国各地劳动力流入的地方。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东北经济的辉煌是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的。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中国经济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开放经济。由于中国经济长期不够开放,东北在计划经济时期和20世纪80年代积累起来的优势使其成为全国重要的经济中心。但是东北在地理条件上有一些先天不足,比如说,东北的雪期非常长,使得生产和运输的成本比较高;从港口条件来说,东北地区的港口比较分散,而且仅有大连是不冻港,这样就严重制约了东北的进出口。仅仅这两个原因就使得当中国需要发展出口导向型的制造业时,东北就不如东南沿海有优势。因此,人口跨地区的流动应看作是整个国家区域经济发展布局不断进行调整,各个地方在寻找自己的比较优势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当中,一些地方人口流入,另外一些地方人口流出是正常的。
上一个问题已经说过,作为政策制定者,应该做的主要就是两件事。首先就是为区域经济发展找到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其次中央政府要用财政转移的方式帮助人口流出地提供公共服务,特别是医疗和教育这些有助于推进人力资本积累的事业。政府着眼于人力资本的积累,在短期内有助于提高当地居民的生活质量,缓解人口流出的副作用。从长期来讲,人力资本可以随着劳动力流动而获取回报,不像固定资产,投下去了钱却可能没有回报。总而言之,人口的跨地区流动是资源配置有效率的一个表现,政府不应该阻挠这个趋势,而是应该促进人力资源的再配置过程,并通过一些制度设计来缓解同时出现的负面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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