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济主义者会说,社会经济“蛋糕”的增大当然不能让每个人同等受惠,那样就会养出越来越多的懒汉和“搭便车者”;但长远来看,社会总财富越来越多,最终会使最低收入者也能过基本体面的生活。美国、日本等社会大体上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
按说美国这样的社会已无人再有冻馁之虞了。越做越大的经济“蛋糕”已不同程度地惠及所有人了。那么它们为什么还要把经济增长当作头等大事呢?经济增长真的是惟一的社会共同利益吗?没有比经济增长更重要的事了吗?不!每个地方的生态健康显然是每个地方的共同利益,全球的生态健康则是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只是美国这样的社会长期受“资本逻辑”的制导,故除少数思想精英外,没有多少人能超越“资本逻辑”而看到这样的共同利益。美国作为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国家,理应为全球环境保护树立榜样。但事实上,它只想保住最富强国家的地位,而不愿为维护地球的生态健康担负与其影响力相称的责任。美国示范的国际竞争目标就是争强斗富,富强是每个不甘落后的民族国家的最高目标。富才能强,强才最有利于保富。于是,今日世界各国最重视的仍是经济增长。尽管全球性生态危机已十分明显,国际社会仍不会把解决这个问题摆到高于谋求增长的地位。
奥巴马于全球金融危机之“危难”时刻入主白宫,提出了“绿色新政”的发展战略。“奥巴马的绿色新政不仅是其危机对策的三大支柱之一,更带有借此垄断新世纪全球技术体系的战略意图。”8“绿色新政”似是可对全球环境保护有积极贡献的新政,但经济主义的思路、“资本逻辑”的束缚都会使其“绿色”大打折扣。受“资本逻辑”约束的经济主义政治十分倚重经济学的聪明。西方经济学家在环保方面也用其“看家本领”:启动私利杠杆,通过制定新的市场规则,让企业在牟取利润的过程中顺带地保护环境。其具体操作方式就是污染权(如温室气体排放权)交易。奥巴马的“绿色新政”也只能倚重这种经济学家的“看家本领”。如,“设定美国温室气体排放总量上限,规定减排时间表,决定2012年正式引进‘上限交易制’(cap and trade),即规定总量上限,引进市场交易机制,对超过一定规模的排放源(企业),将课以‘个别减排定额’,通过市场交易,促其达标。”9不能否定这种办法会有一定的实效。但能否保护环境、维护生态健康,要看“资本逻辑”是压倒生态规律,还是服从于生态规律。
欧洲的二氧化碳排放权交易似乎说明,在当今世界,生态规律压不住“资本的逻辑”。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欧洲的“传统保护主义抬头,实体经济低迷,以投资为目标的二氧化碳排放权交易急剧减少,再加上市场融资困难,各路投资者相继抛售二氧化碳排放权,结果导致欧洲市场的二氧化碳排放权价格一度降到每吨七欧元。意大利、德国等昔日积极主张构建全球气候秩序的旗手,如今改变了政治态度,公开声称‘不支持损害企业竞争力的条约’,主张对二氧化碳排放量多的企业和行业实行‘例外保护’。”10显然,经济学家的办法只能让企业在利润与环保不冲突的情况下,顺带地保护环境;受“资本逻辑”制约的国家在环保与利润冲突时,放弃的必然是环保而不是利润。
经济只是保障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幸福(或好生活)才是人类追求的根本目标。经济增长应服务于人类对幸福的追求。在以美国为榜样的国际社会,各国似乎都把经济增长当作根本目标了,人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应服务于经济增长。这显然是本末倒置的!如果我们能纠正这一对人类目标的本末倒置的理解,就不会认为,问经济为什么要增长是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以物质财富增长为主的经济增长显然是有极限的,地球生态系统的承载限度就是其极限。过度追求这种增长,会导致生态灾难,从而会使人类生活严重恶化,甚至会把人类逼进毁灭的深渊。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伦敦动物学会(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全球足迹网络(Global Footprint Network)联合发布的《生命行星报告2006》给出的数据表明,“从全球来讲,把饼做大的空间已经不存在了,人类的生态足迹已经超出了地球负荷25%,我们早已不再依靠自然的‘利息’生存,而是在挥霍大自然的‘本金’。即使如美国,地多人少,仍然超载100%以上。照目前这种消耗生态资源的速率走下去,发生生态崩溃的可能性不可避免。”11由此可见,追求经济增长没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
经济主义者说,哪儿的经济衰退,哪儿的人们遭殃。生态学却告诉我们,哪儿的生态系统遭破坏,哪儿的人们遭殃。在以资本持有者为中坚的社会,“资本逻辑”压倒了生态规律,但生态规律最终会惩罚人们的愚蠢。阿尔·戈尔在说明全球升温的影片《难以承认的真相》(Inconvenient Truth)中,用青蛙的“温水效应”批评了人们对全球升温的视而不见。我们也可用这一比喻来说明经济主义的愚蠢:金融危机是人们想立即跳出的“烫水”,而生态破坏在全球经济增长中只表现为“温水”;人们一触“烫水”就想立即逃离,但却心安理得地泡在“温水”中;殊不知“温水”正在升温,迟早会到“沸点”。只怕接近“沸点”时,经济主义青蛙们已无力逃离,只能等死!
四
与美国相比,中国社会还不是富裕社会。中国保增长的理由很多,但经济增长是惟一急迫、惟一重要的头等大事吗?大力刺激消费,力保8%的增长是惟一明智的选择吗?也未必!如果追求经济增长没有自明的合理性,那么刺激消费政策也就没有自明的合理性。消费应是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采取的行动,何劳政府劳神费力地刺激?商家、媒体何曾停止刺激人们消费?何劳政府额外帮忙?党和政府何不把遏制权力腐败和行业腐败、为市场经济创造良好法制环境当作重中之重?许多人知道,经济停止增长会影响社会稳定。殊不知分配不公、权力腐败、行业腐败、富人为富不仁才是社会动乱的最大隐患和直接根源。创造或保障市场经济的法制环境,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永远是市场经济社会政府的根本任务。
有人说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发展是危机,也是契机。危机大约指外贸订单大幅减少,靠出口增加GDP无望。契机大约就是可乘机迅速扩大内需,让许多人(包括农民)多买一些未必真需要的东西。其实全球金融危机是建设生态文明的好机会。我国可利用很多外资撤出和一些企业面临倒闭的机会,大力淘汰过去盲目追求经济效益而上马的重污染、高能耗、低效益的产业,利用中央财政大力支持生态产业、文化产业和高新科技产业,加速调整过去30年造成的不合理的产业结构和经济增长模式,大力发展循环经济或生态经济12。
当然,加强生态文明建设,大幅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生态经济,在一定时期内会严重影响经济增长。因为大幅度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生态产业,必然要经过较长时间,才能见到经济效益。这样,便会影响各级官员的政绩,影响资本持有者们的收益,甚至影响社会稳定。只施以微小调整,采取各种手段刺激消费(如发各种消费券),加大基本建设(如修长途高速公路)投资力度,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于是,各级政府都正以刺激消费、增加基本建设投资的方式保增长。
邓小平同志倡导改革开放的根本宗旨之一是全国人民共同富裕,温总理也一再承诺,要让全国人民共同分享发展的成果。但我们的思路基本上仍然是经济主义的思路。近两年党的宣传似乎不再强调“效率优先,兼顾公平”了。但效率至上的思维方式已成国人的思维定势。各级领导和资本持有者们都热切希望中国经济“蛋糕”尽快做大。如果中国不出现生态崩溃的巨大灾难,那么我们不怀疑,随着经济“蛋糕”的增大,中国最贫穷的阶层有朝一日也能过上大致体面的生活,即实现全面小康。但中国的生态破坏已十分严重,千万别在实现全面小康之前,出现了毁灭性的生态灾难!13亿人口的中国不同于美国,不顾一切地做大经济“蛋糕”,有导致全面生态崩溃的危险!
党的“十七大”提出了建设生态文明的伟大发展战略,这是无比英明的决定。但在经济主义的影响之下,生态文明建设会受到顽强的抵制。金融危机以来,各级领导和媒体生态文明也讲得少了,生怕讲多了会影响保增长的伟大使命。其实真正能惠及人人、惠及后代的事业,不是经济增长,而是生态文明建设!
●卢风,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生态伦理学,应用伦理学。
1、严谨的逻辑学家一定会指出,这不是逻辑。诚然,这里的“逻辑”只是借喻意义上的“逻辑”,不是规定“必然地推出”的逻辑。
2、【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消费帝国:一个诱杀傻瓜的陷阱》,《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5页。
3、详细论证见卢风:《论消费主义与“资本的逻辑”》,《清华哲学年鉴2007》,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256页。
4、【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消费帝国:一个诱杀傻瓜的陷阱》,《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5-106页。
5、【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消费帝国:一个诱杀傻瓜的陷阱》,《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5页。
6、文佳筠:《低消费高福利:通往生态文明之路》,《绿叶》2009年第3期,第113-114页。
7、他们不会抱怨自己的边缘化生存,因为他们“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8、刘军红:《奥巴马绿色新政的全球战略含义》,《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4页。
9、刘军红:《奥巴马绿色新政的全球战略含义》,《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1页。
10、刘军红:《奥巴马绿色新政的全球战略含义》,《绿叶》2009年第3期,第103页。
11、文佳筠:《低消费高福利:通往生态文明之路》,《绿叶》2009年第3期,第110-111页。
12、中央政府有这样的政策,但这种政策的执行必然会大打折扣,因为各级领导中急于创造政绩的人太多,国人中急于发财的人太多,且这些人居于强势地位。
转自:2009年《绿叶》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