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导师制(Tutorial system)有它专门的意义。导师是tutor,实行于大学本科。业师是指指导写论文的老师,称director;被指导的学生可说是门生,业师和门生之间存在着学术上的师承关系。他根据你的具体情况,建议你去听什么课,参加谁的席明纳 即讨论会 ,怎样写论文。通过这种业师制,做得好,确是可以因人施教的。这也有点像我们的师徒制度,师徒之间的关系,一般是十分亲密的。英国社会上特别注重私人关系,这可能是封建的残余,介绍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搬出一系列的关系来,这位是谁的儿子,谁的学生,谁的朋友等等,而这样的介绍也就说明了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在学术界里最重要的就是“谁的学生”,意思是“他是在谁的指导下学出师的”。另一方面当老师的也以自己有好的徒弟为荣,谈话时也常会听到用“他是你的学生”来作为一种恭维的话。
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学美国,而保持了英国的传统。我并不太知道美国的情形,听起来其师生关系也富于资本主义性质,就是花钱买教师,而英国多少还有一点封建,光是花钱不成,师徒关系的建立比较曲折。收不收一个徒弟是师傅的权利,你在学校里注了册,系里有责任替你指定一位业师,但是如果被指定的业师对你不满意,随时可以要系里另外换人来指导你,一个一个地换,永远出不了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个系里的教师学问地位不同,通常一个新来的学生,总是由一个讲师或比讲师高一级的“读者” 相当于副教授 来指导。经过一个时候,如果这个学生表现得好,有培养前途,给教授看中了,也可以换业师,由教授自己来做业师。
能拜得上有名的教授做业师,好处可大了。且不说学术上的受益,只说取得学位这件事也就有了把握。按英国的制度,给学位是大学的事,譬如在伦敦经济政治学院读书,取得的学位是由伦敦大学给的。当你的业师认为你的论文有资格可以提出来申请考试时,伦敦大学就为你组织一个委员会来考你。这个委员会里的人是从各方面请来的,你要向他们答辩,答辩过后,投票决定。否决一篇论文并不希奇。否决后你可以下次再申请。被否决一篇论文,对学生固然是件倒霉的事,对业师也不很光彩,因为学生申请考试总是先要得到业师同意的。自己的业师在这个学科中如果地位高,他的眼光当然也准些,他认为过得去的论文,在他的同行中也不容易有不同意见,而且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出来为学生辩护一下。在答辩时“考官”之间引起争论也不是希奇的事。所以,业师腰杆子粗,学生也容易过关。学生最怕的是“考官”中有自己业师的老师,祖师爷发起脾气来,那就完蛋。
英国这套制度也是他们从经验中积累出来的,其中也有些怪有意思的东西,业师制是其中的一个,在促进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和老师的责任心上都有它的长处。但是,这也是造成学术界里宗派主义的根源之一。
……
接着谈谈我这位业师怎样指导我学习的。伦敦经济政治学院人类学系的研究生一般都可以去参加马林诺斯基的席明纳。席明纳是他指导学生学习的主要场合。他在席明纳里从来没有长篇大论地发过议论,但是随时用插话的方法,引导在场人的思路。这些指点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在善于组织别人互相启发、互相辩论,他自己也就在这里学习。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在示范地表演出一个人怎样去分析问题,怎样去发展自己的思想。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在他的席明纳里是没有地位的。在争论新问题的过程中,他用他自己的思索,带动学生们的思索。这一点是使学生们最佩服他的地方。也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他把立场、观点灌输给了学生。
直接受他指导的学生除了参加席明纳之外,还有机会“登堂入室”,那就是到他家里去,参加他自己的著作生活。师傅是在他自己作坊里带徒弟的。这位老先生是个鳏夫,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好几年。他一个人住着一所普通的住宅,生活很孤独,而且没有规律。想到要吃东西时,自己开个罐头,烤些面包也算一顿。大多时间是在外边吃的。工作时有一个女秘书帮助他。我们这些学生到他家里去,有时也替他搞搞卫生工作,清理一下厨房,把瓶瓶罐罐扔出去一些。他的书房卧室更是乱得叫人难于插足,不但桌子上,连地板上都是一叠叠的稿纸。不准人乱动,只有他知道要什么到哪里去摸。我已说过他是个高度近视眼,事实上他的眼睛已经不能用来工作。他的秘书和学生有义务给他念稿子。他闭了眼睛听,听了就说,说的时候,有秘书替他速记下来。
他同时在写好几本稿纸,有时拿这一本念念,改一段,添一节;有时又拿另一本出来念念。这些稿本很多到他死的时候还没有定稿。有些后来经过他学生编辑出版了,有些可能还没有。
在旁听他怎样修改他自己的著作,对一个学生是很有好处的。普通我们读的书,都是成品,从成品看不到制造的过程,而一项手艺的巧妙之处就在制造过程里。成品可以欣赏,却难于学习,但是谁有机会看到一个学者创造思想成品时的过程呢上面所说的席明纳是创造思想成品的一个步骤,单靠这个步骤还是完不成成品。“登堂入室”又看到了这个过程的另一工序。他有时也要征求学生的意见,这样说成不成,那样说好不好,一字一句全不放松。这样的学者尽管立场、观点有很多可以批判之处,但是在做学问时,严谨刻实的态度确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还有一种场合他也要打电话把学生叫去,凡是有朋友来和他讨论问题,他觉得哪个学生旁听一下有益处时,他就要把他传呼去。有一次,他和一个波兰学者谈得高兴了,忘记旁边还有异乡人,大讲其波兰话。他曾和我说,学术这个东西不是只用脑筋来记的,主要是浸在这个空气里。话不懂,闻闻这种气味也有好处。不管这种说法对不对,他所用力的地方确是在这里。他是在培养一个人的生活、气味、思想意识。在我身上,他可能是失败了的,但是有不少学生是受到了他这种影响。他从来没有指定什么书要我念,念书在他看来是每个学生自己的事。他也从来不考问我任何书本上的知识,他似乎假定学生都已经知道了似的。但是当他追问一个人在调查时所观察的“事实”时,却一点也不饶人,甚至有时拍着他的手提皮箱英国大学生和教授们手里提的是一种小型的皮箱 ,大发雷霆。他对我可能是有点另眼相看,但是被他呵责也不止一两次。当我写论文时,写完了一章就到他床前去念,他用白布把双眼蒙起,躺在床上,我在旁边念,有时我想他是睡着了,但是还是不敢停。他有时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说我哪一段写得不够,哪一段说得不对头,直把我吓得不知所措。总的说来他不是一个暴躁的人,最善诙谐,谈笑风生。他用的字,据说比一般英国人还俏皮和尖刻。他最恼我的是文字写不好。他骂我懒汉。其实我已尽我所能了,但总是不能使他满意。他实在拿我没有办法,又似乎一定要保我过关,只好叮嘱一位讲师,替我把论文在文字上加了一次工。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另有着眼的大处,肯这样“培养”一个学生实在是太难为了他。
现在回想起我身受到的那一套马林诺斯基的“教育”,如果要找它的关键,也许可以说在于从各方面来影响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所用的方法不只是靠说服,而是通过社会生活,学术实践,并且用他自己作具体的榜样,“潜移默化”地从思想感情上逐渐浸染进去的。因之我想,任何人世界观的形成和改造,也必须通过生活和学术的实践才能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