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联合早报薛涌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共和党夺取国会两院，最高法院也将迎来新的保守派法官。三权分立，一党做主，共和党似乎如日中天。

但是，特朗普的胜利，也意味着共和党的核心意识形态，即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理论的破产。

对这场政治大地震，已经有各种分析：种族，性别，移民，联邦调查局（FBI）选前搅局， 不一而足。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问题还是经济，更确切地说就是制造业。

看看大选地图就知道，特朗普拿下北卡罗来纳和佛罗里达，都在常理之中。这里本来就是摇摆不定的决胜州。特朗普横扫了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密西根、威斯康星，才是最大的新闻。这一线，除了俄亥俄外，基本都是民主党的腹地，是希拉莉的“蓝色防火墙”。这也是美国制造业的中心，被称为“锈带”，意思是制造业的衰败，使这一带如同老旧生锈的机器一样运转不灵。

特朗普事前声称，这一“锈带”就是他通往白宫的道路。当时人们称这纯属狂想，特朗普生活在自己的虚拟世界中。但是，这恰恰是大选发生的事。特朗普全线突破“蓝色防火墙”，拿下“锈带”不仅是最大的意外，也是制胜的决定性因素。所以，分析这场大选的结果，关键就在于理解特朗普在“锈带”上的胜利。

在投票前，CNN有一个专题报道，聚焦西弗吉尼亚的煤矿区（这里需要提醒一下，“锈带”东南的起点就是西弗吉尼亚，另外还包括印第安纳。只不过这两个州已经是共和党的堡垒而已）。西弗吉尼亚是很白的州，也是几乎唯一一个所有县都投共和党票的州。这片矿区，特朗普的支持率达到94%。

矿工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真是让人欲哭无泪：一辈子挖煤，献身这个职业，什么其他技能都没有。如今五六十岁，突然煤不需要了，他们丧失了生计、被遗忘了。他们觉得只有特朗普还想着他们……

这是“锈带”的一个极端写照。特朗普的“让美国再伟大起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号，唤起人们对制造业黄金时代的记忆。不惜打贸易战来复兴“美国制造”的誓言，使众多民主党工人阶级转投到他的旗下，成为这场势均力敌的决战的“封王者”。

但是，这里立即有了一个“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知之”的问题。特朗普靠“锈带”上台，是否能靠“锈带”统治？或者说，他是否能够对他的核心支持者兑现竞选承诺？如果兑现不了的话，后果又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特朗普面临的问题，也是共和党面临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共和党的核心社会基础就会崩解。

对美国这样的一流发达国家来说，制造业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应该做的是面向未来，以过去的荣光来作为统治基础是难以长久的。当然，发达国家中，也有制造业维持长盛不衰的，比如德国；也有在从制造业转型白领经济时比较顺利、阵痛较小的，比如北欧。真要复兴美国的制造业，或者让“锈带”成功地过渡到白领经济，至少要看看这些国家的成功经验。

德国的制造业之所以长盛不衰，一大原因在于企业维持着近乎终身雇佣的制度。企业总裁基本上没有权力解雇员工。要解雇员工，或者哪怕是变更上班休假等和员工生活密切相关的政策时，必须经过由员工选举产生的“工作委员会”的批准才行。哪个工作委员会敢得罪自己的选民？

美国人貌似有着巨大的政治权利，但这种实际生活中的经济民主，则几乎没有。所以，德国的公司遇到经济转型、传统市场消失的时候，并非解雇工人，而是系统地对工人再培训，使他们适应新的产业。这一切，还仰仗了一系列政府优惠政策的支持。

北欧的制度不同，企业自由得多，可以随意解雇员工。但是，一旦被解雇，政府福利马上接过来，被解雇者可以长期享受自己过去的大部分工资（有的比率高达80%以上），并免费接受再培训。这套制度，当然需要大量的税金支持，但给企业松绑，同时也减缓了转型中的社会阵痛，使人口的工作技能永远维持在高水平。

这样的制度会有竞争力吗？看看《福布斯》的企业经营环境（Best Countries for Business）的国际排名就知道：丹麦第一，新西兰第二，挪威第三，爱尔兰第四，瑞典第五，芬兰第六，加拿大第七，新加坡第八，荷兰第九，英国第十，香港第11，瑞士第12，冰岛第13，奥地利第14，比利时第15……北欧“社会主义”独步于世。德国则排名第18，美国仅22，属于发达国家的末流。至少可以说，就整体经济而言，美国式的自由放任体现不出什么优势来。

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理论，强调放松管制，一切交给市场，美国当然不是完全的自由放任。但是，自里根保守主义革命以来，以弗里德曼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或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占据主导，连民主党的克林顿政府也接受了这派学说，甚至工人阶级也被这派理论所冲击，乃至工会影响越来越小。

无疑，在西方发达国家中，美国的体制是最接近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理想的。但是，制造业的衰败，也正是从里根时代开始，这种颓势，哪个共和党总统也不能扭转。

这也是特朗普得势的核心。共和党一直是企业党，反对工会，反对社会福利，一味主张小政府，和民主党本来是阵线分明。1960年肯尼迪对尼克松的大选尤为突出，开始时尼克松一路领先，等下午工人下班走向投票箱，局面迅速翻转。但是，因为非常复杂的政治、社会、种族和宗教原因，到了本世纪，大量白人劳工阶层成了共和党选民。

布什的核心支持群体之一，就是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但共和党一味坚持传统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反对福利，无疑忽视了这部分人的利益。罗姆尼2012年败给奥巴马，和这个群体的冷漠不无关系。特朗普此次对共和党进行 “恶意收购” ，就在于他大打草根牌，背离的新自由主义的原则，不惜牺牲自由贸易来挽救制造业。

可惜，与“中国制造”对撞、打贸易战争，在大萧条时代有类似的先例，结果惨不忍睹。要解决“锈带”问题，成功的经验还在德国和北欧。这恰恰是特朗普的难局：要兑现竞选许诺，他必须先变成一个被他的选民最为痛恨的桑德斯，施行北欧或德国式的“社会主义”改革。这对于共和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一局死棋如何走活？是特朗普面临的最大挑战，也决定了四年后他接受选民什么样的判决。

作者是美国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