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20年代《资本论》传入我国以来，国内出版了数以百计的《资本论》工具书和《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学术界围绕劳动价值论等问题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论，但主流观点始终以“劳动创造价值论”为基础，进而用剩余价值论严厉批判资本主义罪恶的“剥削”；根本没有深入领会“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进而用价值调节劳动等稀缺资源。学习《资本论》需要从“剥削论”上升到“调节论”，关键是要树立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认清价值和劳动的关系、资本和劳动的关系。

　　在这方面，陆国梁的专著《从剥削论到调节论——<资本论>当代价值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0年版）是一个标杆，值得学界精读，这里就三大问题谈一些体会。



一、关于劳动价值论：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是《资本论》的中心问题

　　阅读《资本论》第一卷、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和工具书时，我们感觉到的一个真理是：劳动创造价值，而且是活劳动创造价值，过去的劳动只能转移价值而不创造新价值。那么，这种近乎成为公理的说法对不对呢？

　　1.价值不能被当作实物理解。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常见的说法是“价值是凝结在商品中无差别的、一般的人类劳动”、“形成价值实体的劳动是相同的人类劳动，是同一的人类劳动力的耗费”，但没有讲马克思关于价值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汇率一样”、“不是绝对的东西，不能把它看成某种独立存在的东西”等思想认识。从本质上说，经济学上的价值属于规范论的体系，其所要调节的是劳动，价值问题是某种商品是否应该投入劳动生产的一个问题。价值的构成要素有两个：一是需求，二是满足这种需求的难度，两个条件构成了价值。所以，我们从这里也能看到，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没有摆脱供给和需求这个基本规律，没有摆脱同时代的经济思想。

　　陆国梁认为，马克思经济学中实际上有两种劳动价值论。第一种是适用于简单商品经济时期的“活劳动价值论”，《资本论》前三卷大部分篇幅在论述它，这种价值论的核心论点是“只有人的活劳动创造价值、物化劳动不创造价值只能转移价值”。传统剥削论的理论基础是“活劳动价值论”推断出的“剩余价值论”。

　　那么，价值能不能由一部分人单独创造？显然，价值是一种社会需求和社会供给之间的关系，是不能由一部分人单独创造出来的。这样来看，既然价值不能单独创造，那么价值的收益自然不能由一部分人单独占有，只能是合作生产并合作分益。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讲过一个观点，商品经济中的劳动无法分为为自己的和为别人的，“我只有为社会生产才是为自己生产，而社会的每个成员又在另一个领域为我劳动”。重读这番话就会感到，分工完全的条件下确实就是如此，人与人的关系存在于社会分工中，劳动无法切割，价值自然无法单独创造。

　　2.“活劳动价值论”及其推论“剩余价值论”适用于简单商品经济时期。

　　人们肯定会问，如果价值不是劳动创造的，那么马克思关于“两个一切劳动”的论述是不是错误的？“两个一切劳动”出现在《资本论》第一卷，内容是：“一切劳动，从一方面看，是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作为相同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它形成商品价值。一切劳动，从另一方面看，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费；作为具体的有用劳动，它产生使用价值”。如果单从这一文本出发认定“只有活劳动才创造价值”就属于没有结合其他论述来看待《资本论》的阅读方法。恩格斯曾经说过：马克思在第一卷的开头从他作为历史前提的简单商品生产出发。这说明前述“两个一切劳动”中的价值是一种特殊价值，不是一般价值。这种特殊价值适用于劳动的特殊性等于劳动的社会性的简单商品经济时期。

　　目前学术界争论的主要是活劳动价值论，争论的焦点是哪一些活劳动创造价值，至今未有一致的观点。这种价值论的成立必须有一些前提，但参与讨论的学者没有讲到或者没有完整讲到：一是生产方式方面。这个时期的个别劳动直接就是社会劳动，劳动过程与价值增值过程统一，此时“直接劳动时间的量，已耗费的劳动量是财富生产的决定因素”。二是生产条件方面。土地和原材料等劳动资料的使用是无偿的。“不变资本的总价值完全和自然力一样，例如和水、风等等一样，提供无偿的服务”。 三是市场环境方面。此时的市场是出清的，包括供求相等和供小于求两种情况，预示着商品肯定能够卖出去。既然如此，那么劳动得越多，利润也就越多，说劳动创造价值也可以理解，按理说劳动者也应该得到他所创造的价值，这是传统观点存在的现实依据。

　　马克思明确提出：“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人的发达的生产力。那时，财富的尺度绝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以劳动时间作为财富的尺度，这表明财富本身是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的”。这说明活劳动价值论不是普遍适用的价值论。

　　日本经济学家置盐信雄提出了马克思的基本定理，即只有剥削率为正的时候，平均利润才为正值，也就是说，正的剩余价值是正的利润的存在条件。英国经济学家斯蒂德曼认为，负的剩余价值会与正的利润并存，也就是说，当利润率为正的时候，剩余价值率有可能是负的。这些看法都是建立在“活劳动价值论”推论的“剩余价值论”基础之上的，在发达商品经济时期已经没有实际意义。

　　需要特别说明，一切归劳动者所有的前提是所有权最初是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在商品经济条件下的生产活动需要劳动能力和劳动条件的结合，价值不是一部分人单独创造的，当然不能由一部分人独占，无论是资本还是劳动，都只能根据市场供求关系分割利益。劳动者得到了工资，也就得到了劳动力的报酬，至于这份报酬是多还是少，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理解马克思的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

　　3.适用于发达商品经济时代的价值论是“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

　　很多学者忽视了马克思的“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这也包括大师级经济学家，如凯恩斯、萨缪尔森。这种价值论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所占的篇幅不多，但在经济科学史上的意义很突出，这是普遍适用的价值理论。

　　在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中，一个重要的论点是：总消费表现为作为交换价值的产品的尺度，也就是说商品的总价值由社会一定时期的总需求决定。劳动不创造价值，价值调节劳动在社会生产中的分配。特殊劳动不等于社会劳动，“总产品的价值不等于它本身所包含的劳动时间，而是等于这个领域的总产品同其他领域的产品保持应有比例时应当花费的劳动时间。……因为价值决定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而不是决定于个别生产者要用的时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劳动者劳动量的多少并没有直接决定商品价值的实现，劳动得再多但只要不符合市场需求，都是做无用功，没有经济意义，还会造成资源或者原材料的浪费。至于有人所说的“马克思清楚地看到了剥削所反映出来的生产者和非生产者两个集团之间的关系”在发达商品经济时期中已经没有意义。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盈利的企业中有剩余价值，存在着剥削，这一点似乎没有疑问。那么，不盈利或者亏损的企业中没有剩余价值，还存在剥削与否？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一致的结论。在我看来，按照前面的分析，无论是盈利还是亏损或保本，只要是自愿、依法签订劳动合同，按照劳动合同按时足额地支付工资、发放福利、享受假期的雇佣行为，就不存在所谓的剥削。

　　4.发达商品经济时期不存在既“剩余”又有“价值”的“剩余价值”。

　　在发达商品经济时期，不存在既有“剩余”，又有“价值”的作为社会价值的“剩余价值”。原因有三：一是直接劳动本身不再是生产的基础，随着机器大工业特别是自动化工业的发展，直接劳动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机器不断地将人从直接劳动中解放出来。二是劳动者之间高度地相互依存，一个人在一个领域为别人劳动，另一个人则在另一个领域为他劳动，只有为社会劳动才能为自己劳动，劳动已经无法分成“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讲述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的观点，提出剩余价值是“无酬劳动”、“诈骗”、“掠夺”，但没有讲“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规律之一（虽然通行的教科书里没有明确提出）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愈发展，它就愈不能采用作为早期阶段的特征的那些琐细的哄骗和欺诈手段。……工厂主靠着对工人进行琐细偷窃的办法来相互竞争已经不合算了。事业的发展已经不允许再使用这些低劣的谋取金钱的手段；这些手段对拥资百万的工厂主来说毫无意义，仅仅对那些在任何地方只要能抓到一文钱就很高兴的较小的生意人彼此之间保持竞争还有用处”。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论述利润时，讲到要是没有无偿劳动，利润从何而来，但没有讲利润可以从生产工艺的差别以及供求不平衡中来：“价值是私人产品中所包含的社会劳动的表现，在这里已经存在着社会劳动和同一产品所包含的私人劳动二者之间差别的可能性。这样，如果一个私人生产者在社会的生产方式不断进步的时候，仍采用旧的方式进行生产，那么他会深切地感到这一差别。当某类产品的全体私人生产者生产的商品超过社会所需要的数量的时候，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二、关于劳资关系：是轴心还是要素，对立还是合作？

　　初读《资本论》或者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给我们的感觉是劳资关系恶化是整本书的基调之一，工人是资本家的敌人，即“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恩格斯为《民主周报》所写的《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书评》曾经讲过：“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现代全部社会体系所以旋转的轴心，这种关系在这里第一次作了科学的说明，而这种说明之透彻和精辟，只有一个德国人才能做到。”劳动关系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关系，这一点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表现得最为突出，社会经济时期的划分也就是劳动发展阶段的划分。

　　但是，劳动和资本的关系是不是对立的？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在马克思之前的经济学家斯密看来，工人不是资本家的对手。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和资本家同样不是对手，而是同一条船上的军官和水兵，资本家是劳动过程的指挥者，他留给自己的是领导工作。人类生产活动中的这种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存在于任何的经济时代。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悲观结论，后来的宣传又进一步绝对化的这一问题，本身的学术问题政治化了。现在的劳动者与企业的劳动关系，是一种自愿、理性、自主的行为，实质是利用自己的劳动力或者智力成果的投资行为，按照产权获取收益。至于所得是多还是少，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肯定不是剥削。

　　不难看出，剥削论是活劳动价值论的推论，劳资关系对立则是剥削论的结论之一。但是，从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来看，价值不能被创造，经济发展的成果不能被一部分独享，劳动与资本的关系是合作，而不是对抗。

　　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和谐社会的背景下，我们必须放弃活劳动创造价值的理论观点，用社会必要劳动价值论指导劳动等稀缺资源有效配置，实现社会财富的迅速增长，并在不同群体之间实现和谐相处，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



三、关于私有制：消灭还是发展私有制？

　　很多文章认为，剥削是以往一切私有制度的共同本质。中央财经大学中国发展和改革研究院院长邹东涛认为：“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特殊国情决定了私营企业的存在和发展不可避免。剥削是私营经济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只要私营企业存在，剥削问题自然不可避免。1989年，《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建设的通知》中指出：‘私营企业主与工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这一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干什么呢？就是打倒一切剥削者，消除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共产党宣言》里指出：“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老一代经济学家董辅礽认为《共产党宣言》中译本中的“消灭私有制”应该译为“扬弃私有制”。从现实来看，随着股份公司等公众所有企业的发展，之前屡遭批判乃至谩骂的私有制正在逐步被扬弃，这是事实。

　　历史和理性告诉我们，私有财产自古以来就有，这几乎和历史一样长。剑桥大学教授彼得·甘西认为：“自古至今，为私有财产辩护一直是哲学、神学和法律话语的一个特征”。

　　在私有、共有、公有问题上，我们需要大胆击碎传统思想的桎梏。目前我们所讲的私有多数是指个人所有，公有是集体所有或者政府所有，共有则是一部分人所有。那么真正的公有是什么？只能是空气等自然物，没有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存在。目前人们争论的私有与公有不过是小私有还是大私有的问题，没有触及到所有制问题的本质。

　　在马克思看来“分工和私有制是两个同义语，讲的是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因此消灭私有制就是消灭分工。可见，消灭私有制或者财产权是不可能的事情。人们能够做到的是不断减少直接劳动的比例，把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打破固化的分工格局，也就是消灭了阶级，使人获得自由全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