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针锋相对策略”

“针锋相对策略”来自一个非常著名的实验，阿克塞洛德的论文已经被认为是一个经典，在博弈论经济学中被广泛引用。
阿克塞洛德用电脑模拟了一个不知道长度的囚徒困境博弈序列，请参赛者提交最佳对抗策略（计算机程序）。在所提交的策略中，针锋相对策略的表现最好。经过一轮比赛后，他又组织了第二论竞赛，邀请任何志愿者挑战针锋相对策略，结果挑战者均告失败，依然是针锋相对策略表现最好。
这个“策略”是这样的，采取该策略的人首先选择合作，然后继续选择合作直到有对手选择背叛。如果发现任何对手背叛，那么在下一会合面对该背叛者的时候，就选择背叛作为还击（所以又称“以牙还牙策略”）。条件是参与博弈的人可以相互识别。
阿克塞洛德的结论是，如果没有策略可以侵犯这个策略，那么针锋相对策略就是演化稳定的策略。
这个策略对于博弈论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证明”了不需要一个外部权威秩序也可以维系。庞德斯通说，“不要首先选择背叛，这是博弈论的建议”。这个结论就是来自这个实验。尽管数学推理尚无法得出“不要首先背叛”的结论，但有“实验证明”这个结论。可见这个实验的重要意义。

当然，这个实验结果自从发表之后，就在被广泛引用的同时遭到各种怀疑。宾默尔直接将“针锋相对策略”称为幻想（2003）。他认为经济学家太希望得到这个结论以至于忽略了对其进行批判性思考。
对这个实验最主要的怀疑是，阿克塞洛德的实验必须从“首先选择合作”开始。他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囚徒困境博弈的参与者是如何“开始”选择合作的。但这个怀疑并不足够，因为可以这样回应这个怀疑：我们不知道合作是如何开始的，但我们可以知道合作一旦开始，就不要选择背叛——虽然我们不知道秩序如何发生，但秩序一旦发生，就可以自我维系。

然而，无论是接受这个实验，还是目前对这个实验的批判，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个结论的条件太苛刻了，实验所假设的条件在真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实验或者理论都不应假设这样的条件。
洛克说，自然状态和公民社会的根本差别是，在自然状态下，“各人自己就是裁判者和执行人”；而在公民社会中，“每一个别成员的一切私人判决都被排除，社会成了仲裁人”。至少自从洛克以后的政治哲学都认为，将惩罚权利委托給国家第三方不仅是现代社会的特征，而且也是一个可欲的选择。
但在阿克塞洛德的“针锋相对”实验中，违约受害者既是“裁判者”又是“执行人”，包括霍布斯和洛克在内的古典作家对这种“社会”的不可持续性有深刻的分析，罗素总结说，“人人都是自己的法官就等于没有法官”。
那么为什么阿克塞洛德的“社会”可以稳定存在呢？道理非常简单：电脑本身的特点为阿克塞洛德的实验提供了两个真实世界中不存在的条件：对违约行为的“准确识别”和“精确打击”。古典作家认为“人人都是自己的法官”这种“社会”之所以不可持续，恰恰是因为个人做不到对违约的准确识别和精确打击，中国人的智慧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就是这个道理；个人执法会因为人性缺陷导致无休止地报复和反报复，而这正是“霍布斯丛林”的特征。“针锋相对实验”认为个人报复可以维系社会秩序，这和我们的常识不符，也和古典作家对这个问题的深入研究相悖。针锋相对实验模拟的是“个人执法”的社会，这是没有意义的。
阿克塞洛德借助电脑的准确性和精确性制造了一个真实世界中不存在的环境，这个实验的结果告诉我们，古典作家在这个问题上是正确的：如果违约受害人可以做到准确识别违约和精确惩罚违约，那么社会秩序是可以维系的，这时不需要第三方。
不仅如此，所谓“针锋相对”策略，几乎就是建议受骗者在下一次交易中欺骗欺骗者。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即便受骗者愚蠢到继续和骗子交易，骗子也不会愚蠢到和受骗者继续交易。

阿克塞洛德间设计这个游戏的时候就明言假设违约者可识别，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强的假设了。由于实验结果实在是经济学家们太急于看到的结果，所以几乎所有经济学家都忽略了这个假设就等于完全信息假设，其结论的经济学意义十分有限。但阿克塞洛德忘记了说明这个实验还有一个隐含假设，那就是假设报复非常精确，以至于不会引起任何反报复。这是一个更强的假设（确实有经济学家分析过，万一识别错误会引起“反报复”——因为识别错误的人认为自己是报复，而被错误报复的人则认为对方是背叛，于是采取报复；但这个报复却被第一个人认为是“反报复”，于是继续“报复”，往复循环，直到秩序崩溃）。
也就是说，阿克塞洛德应该完整叙述他的实验结论：如果违约者完全可识别，如果被违约者的报复非常精确，那么这种“以牙还牙”策略确实是可以在秩序发生之后维系秩序的。我同意这样的结论。问题在于，有多少经济学家认为这样一个结论有“秩序发生”的意义？

市场的竞争性是一个基本特点，尽管市场不一定是完全竞争的。竞争市场市场的特点就是有足够多的潜在交易对象，违约者完全可以（在真实市场中也确实是）更换交易对象以回避被违约者的惩罚；而被违约者唯一可行的“针锋相对策略”就是“下一次”对无辜者违约。中国的改革开放过程，让我们有机会看到这种现象（例如当年的“三角债”以及等等），看到如果没有第三方介入，市场如何因此走向崩溃。
传统社会中之所以对法律的需求低得多，正是因为那种市场的范围及其有限，违约者在传统社区内将丧失生存能力。原因并不是被违约者对其违约，而是因为被违约者以及其他人拒绝与其交易（所谓自给自足社会中的个人交易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随着市场的扩大，由于信息不对称，违约者的生存空间几乎是无限的，于是对法律的需求急剧上升。这就是为什么在市场扩大的时候，法治化也同时出现根本的变化。法律的发生和完善，绝非因为某个人种“更具有法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