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可不可以在这广袤的森林里迷了路
我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了。还是一个
孩子的时候,醒来与睡着时的境界就令我着迷,一边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记住睡着的一瞬
间,一边爬上床去。然而,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一瞬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
地憧憬那境界线的时间。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也与这有着相似的魅力,描绘那个境界线,
常常让我着迷。
--安房直子
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扇窗户和一把小提琴:关于失去,关于怀念
“后来,仍然是这样一个秋日,风呼呼地吹,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染染你的手指吧
,再用它们搭成一扇窗户。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然后,
喂,你看呀——”
我第一次读安房直子,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春。
多年以后的我,还是忍不住缱绻想象,把食指和拇指染成桔梗花的蓝色然后搭成菱形
的窗户,就会看到那时窗外面安静地斜飞着细雨,白色的小绒花打落一地,年轻的爸爸在
窗前的木桌子画着图纸,我坐在床上读着《狐狸的蓝色窗户》,故事里秋日的阳光,带着
明亮的忧伤和脉脉温情直泻心底。
小猎人从他手指的蓝色窗户里看到雾雨深处他一直深切眷恋的庭院,旧旧的走廊,孩
子扔在门外任雨淋着的长筒靴,妈妈的菜园子和白色头巾,在火中死去的妹妹,曾经爱恋
过的女孩子……那些早已失去的年月里小小的事情堆叠而成的沉甸甸的记忆。
那时的我,把手指搭成窗户,却只看到铁皮屋檐下被雨淋湿的白瓷砖,而不是那时想起的
绿油油的早春,奔跑在吹过黄昏原野的孤独的风中,推开深深院落虚掩的木门所期待再看
到的,空心老榕树下佝偻着腰等待我像小鸟飞扑入怀的曾祖母,米缸里藏着的融化了的糖
果,淅沥沥的雨敲打在石板路上,打着粉色小伞叩着窗子等我上学的邻居小姐姐。
春天,有一个孩子期待在迷路时遇见那一只开印染店的白色小狐狸,在天空忽然明亮得刺
目的山道上邂逅那片会说话的桔梗花。
我们都明白,过往的所有美好在变成过往的时候就镀上了忧伤,河水带着不能再次踏
入的伤感流向远方。不管我们怎样用力朝着天空呼喊,时光已然流走,飞鸟已离开夏日的
窗。
我们看到的,其实都只是早已盘桓心底刻入骨子的缱绻温情,那黄昏一样温柔颜色的
怀念,太阳底下徜徉的明媚的哀愁。它们一度被埋葬在枕后,梦冷后依旧生存。
写出这样的文字的女子,定是个温暖的女子。这女子,眉眼间定是蹙着淡淡花香的哀愁和
善感,笔下定是荡漾着对自然和生活最厚重最别致的爱意。
安房直子定是个眷恋回忆的女子。就像“自家后院角落里的一朵蒲公英”,在山间小屋里
张望夕阳流光下连天碧草,唱着像惆怅夜河一样流过的过往,怀想充盈着细细花香的日子
。
“那是一个天特别蓝,特别高,刮着干爽的风,而且四下里还充溢着一种让人想大哭
一场的甜甜的花香的黄昏。”《花香小镇》一开头,就是这样美妙的时节。
这种“让胸膛暖暖的,有点发痒的香味。一旦吸满了胸膛,说不出什么地方就会一阵
阵地痛楚,然后,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的某一件乐器,突然地,就啜泣一般地奏响了。”
《花香小镇》里,阿信在秋天刚开始的时候看到一大群骑着橘红色自行车的花妖,像
一群红蜻蜓,相同一个地方流去。那丹桂的香味里,若干秋天的回忆一一浮上心头:妹妹
生病住院的日子,隔壁的裕子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日子,投一次会骑自行车的开心的
日子,在原野上捡到一只小猫的日子……
有回忆的日子,都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像抚摩着手心里一道浅浅的掌纹。
二.来往于此岸和彼岸:关于死亡,关于思念和孤独
“悲伤,所以催人泪下绝不是因为一目了然的死或者与所爱的人的诀别,是一种扎在
胸臆的疼痛。”——天泽退二郎
安房直子的许多作品都不避忌死亡,但这有关死亡的文字有全然没有空荡沉重腐朽黯
淡的死亡气息。透过那片魅幻的森林,灿烂的花田,生者和死者以某种方式依然生活在彼
此的世界里,就像夏日午后,野菊在河岸织出一匹无色的布。
死亡国度里藤缠蔓绕的森林中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树枝上落满的白鹦鹉全都是另一个
国度里的人们对死去亲人的怀念。狐狸的蓝窗户里,小猎人听到了早已死去的妹妹的笑声
。天狗的房子盖好了,小夜把泡温泉的硫磺花送来了,老爷爷却死了。手绢上的花田,缘
起于一封投递到无人居住的老屋里的信函。
最发达的想象力,就是让人感觉不到想象的痕迹。没有听见幻想的雨声,却已经浑身
湿透。把现实沉入幻想的最底层,现实和幻想之间的界线就模糊不见了。安房直子就是这
样一个善于折叠现实的女子,忠实于神秘世界的模糊与不确定性,死亡与永生、绝望与希
冀在这一境界线上亦模糊并融入了彼此。所以即使讲述起死亡来,没有恐惧与战栗,只剩
淡淡的香气覆盖刻骨的殇,正如天泽退二郎所说,那是一种“扎在胸臆的疼痛”,像思念
一样无尽绵长,像四月荒芜的园子里断壁残垣处,一抹游移的阳光举着一枝寂寞的蔷薇,
画面落寞而温暖。
所以我怀疑:
死亡只是一个沉沉的睡眠,那床铺被子和枕头,一定是樱花织就。一切静好。
三.过了吊桥,就会变成风:关于爱,关于归去
“张开双臂,过了吊桥,就真的能变成风吧?身体一点点透明起来,最后身姿消失,
就只剩下声音了吧?然后,就能飞到任何地方去了吧?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小夜总是一边这样唱着,一边张开双臂冲过吊桥。
小夜是一个山精的女儿,总想变成风去找妈妈,总能听到变成风的妈妈对她说的话。
大玉兰树答应帮她叫山姥,但最后,小夜还是因为舍不得把北浦阿姨送的丝带送给大玉兰
树,而没有见到山姥。温柔的北浦阿姨可能成为她的妈妈,一个看得见的妈妈。内心里,
还是有深沉的对于现实生活的眷恋,所以才不愿承认长大,所以才不忍永远变成风离开。
想起《菊次郎的夏天》里,菊次郎没有找回妈妈,却收获了充满爱意的一整个夏天,
和坚强的成长。萍水相逢的两三个陌生人,想尽各种荒诞离奇的把戏,只为安慰一个孩子
的悲伤。人世间的种种自私、冷漠、残酷和猜疑,都无法抹去一个蓝风铃的温情。
何处归去,其实不过是何处寻觅一种温暖,一种温柔而厚重的不离不弃的爱意。
安房直子的小说,每一篇都有淡淡的哀伤和直抵心房的疼痛,但都不失最后的温暖,
因为它们都充满了善意、纯真和爱,泪光中盈着笑意。在这里,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相信
陌生人,或是偶遇的一只狐狸,野猪或山兔,相信跳绳跳到一百下就可以进入一个美丽的
夕阳国度,相信每一个冲动都有发展成一个传奇的可能,相信尽管路途艰难跌跌撞撞但总
能遇见幸福。就像那个孤独贫穷一事无成的年轻画家,遇见一只能够带来幸福的猫,为他
打开一扇春天的窗户。
爱是最终的归属。即使幻化成风。
四.童话是个有月光的魅幻的森林:关于安房直子,关于日本文学,关于东方
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
嗜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
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
、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
主人公。
——安房直子
安房直子的笔端,绽放的是浸透了东方神秘唯美静谧色彩的花,静静流淌着日本民族
古典文化的精灵——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她的森林中出现的各种动物精灵,带有古老传说
中精灵的平静和灵性,是自然的信使,只有善良、心境清明的人,才能看见它们,才能推
开现实与幻象之间那扇虚掩的门,走进一个森林的传奇故事,收获生命中难得的美好和又
虚幻又真实的温暖回忆。
写出这样宁静纤细得不沾一丝浮尘的文字的女子,是个远离尘嚣的女子,一生淡泊,
深居简出,甚至拒绝出门旅行。她在自己写的一份年谱中,曾经写到她29岁时,在长野县
东边的轻井泽盖了一山间小屋,以后每年的夏天都在那里度过。夏日的山间溪水清泠,晨
雾迷离,她一定是用月色浆洗了白桌布,趴在上面描画梦的样子。
“将现实沉入幻想世界的底层,很难划分出一条明晰的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她说
她喜欢写幻想小说,是因为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
的颜色。生者对死者的怀念、盲者对颜色的渴望、时间对生命的不同意义,这些人性中永
恒的秘密,这些超越时空的元素衔接了两个世界的断裂,模糊了从现实进入幻想的界限,
让现实沉入幽幽的幻想底层,让界线变成夕阳下海和天相接处,太阳和大海交相辉映的永
恒,她的笔领着那些漂泊的灵魂,在夕雾迷茫中走向玫瑰红颜色的海岸线。
最让人着迷的,是她文字的颜色和调子。有着东方唯美主义的敏感而脆弱的角色,浪
漫又感伤的情节。现实的残缺在她的文字里并没有自怜自伤的哀怨,而是化成美的另一面
。她文字的颜色缤纷却都是温馨的,调子则是幸福中有淡淡的伤感,温暖中总有挥之不去
的浅浅的哀愁。却也只是淡淡的素净的,不拖沓不潮湿,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一切已经失去
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到来的。
就像是,天空晴朗,云淡风轻,听到一声:
嗨,你好,忧愁。
然后像那个要变成风的女孩一样,张开双臂冲过吊桥——
这天空清远而高洁。这森林缱绻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