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中的猜谜、评谜
《镜花缘》前50回写秀才唐敖和林之洋、多九公三人出海游历各国及唐小山寻父的故事;后50回着重表现100名才女的才华。其中所写猜谜评谜情节和谜作数量,都为我国古典小说之最。第31、32、64、78回,有猜谜的描写,第80、81回,几乎专为猜灯谜而作。全书共写了70则灯谜。录两回如下:
第31回“谈字母妙语指迷团,看花灯戏言猜哑谜”描写:
这日到了智佳国,正是中秋佳节,众水手都要饮酒过节,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处风景语言与君子国相仿,约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过节是何光景。又因向闻此地素精筹算,要去访访来历。不多时,进了城,只听炮竹声喧,市中摆列许多花灯,作买作卖,人声喧哗,极其热闹。林之洋道:“看这花灯,倒象俺们元宵节了。”多九公道:“却也奇怪!”于是找人访问。原来此处风俗,因正月甚冷,过年无趣,不如八月天高气爽,不冷不热,正好过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为元旦,中秋改为上元。此时正是元宵佳节,所以热闹。三人观看花灯,就便访问素精筹算之人。访来访去,虽有几人,不过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个姓米的精于此技。及至访到米家,谁知此人已于上年中秋带着女儿米兰芬往天朝投奔亲戚去了。又到四处访问。
访了多时,忽见一家门首贴着一个纸条,上写“春社候教”。唐敖不觉欢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灯谜,我们何不进去一看?或者机缘凑巧,遇见善晓筹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齐举步,刚进大门,那二门上贴著“学馆”两个大字,唐、多二人不觉吃了一吓,意欲退转,奈舍不得灯谜。林之洋道:“你们只管大胆进去。他们如要谈文,俺的‘鸟枪打’,当日在淑士国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着到了厅堂,壁上贴着各色纸条,上面写着无数灯谜,两旁围着多人在那里观看,个个儒巾素服,斯文一脉,并且都是白发老翁,并无少年在内,这才略略放心。主人让坐。三人进前细看,只见内有一条,写着:“‘万国咸宁’,打《孟子》六字,赠万寿香一束。”多九公道:“请教主人:‘万国咸宁’,可是‘天下之民举安’?”有位老者应道:“老丈猜的不错。”于是把纸条同赠物送来。多九公道:“偶尔游戏,如何就要叨赐?”老者道:“承老丈高兴赐教,些须微物,不过略助雅兴,敝处历来猜谜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见笑。”多九公连道:“岂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请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见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国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国。”唐敖听了,因高声问道:“请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个国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赠物送来。旁边看的人齐声赞道:“以‘千里’刻划‘深’字,真是绝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请问九公,俺听有人把女儿叫作‘千金’,想来‘千金’就是女儿了?”多九公连连点头。林之洋道:“如果这样,他那壁上贴着一条‘千金之子’,打个国名,敢是‘女儿国’了?俺去问他一声。”谁知林之洋说话声音甚大,那个老者久已听见,连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这个‘儿’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赐难老’打个国名……”老者笑道:“此间所贴纸条,只有‘永锡难老’,并无‘永赐难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说错了。那‘永锡难老’,可是‘不死国’?上面画的那只螃蟹,可是‘无肠国’?”老者道:“不错。”也把赠物送来。林之洋道:“可惜俺满腹诗书,还有许多‘老子、少子’,奈俺记性不好,想他不出。”旁边有位老翁道:“请教小哥:这部‘少子’是何书名?”唐敖听了,不觉暗暗着急。林之洋道:“你问‘少子’么?就是‘张真中珠’。”老翁道:“请教小哥:“何谓‘张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对你说,这个‘张真中珠’,就是那个‘方分风夫’。”老翁道:“请问‘方分风夫’又是怎讲?”林之洋道:“‘方分风夫’,便是‘冈根公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乡谈,这比灯谜还觉难猜。与其同兄闲谈,到不如猜谜了。”
第80回“打灯虎亭中赌画扇,抛气球园内舞花鞋”描写:
话说玉芝一心只想猜谜,史幽探道:“你的意思倒与我相投,我也不喜做诗。昨日一首排律,足足斗了半夜,我已够了。好在这里人多,做诗的只管做诗,猜谜的只管猜谜。妹妹即高兴,何不出个给我们猜猜呢?”玉芝见幽探也要猜谜,不胜之喜。正想出一个,只听周庆覃道:“我先出个吉利的请教诸位姐姐:‘天下太平’,打个州名。”国瑞征道:“我猜着了,可是普安?”庆覃道:“正是。”若花道:“我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载’,打个花名。”谢文锦道:“好干净堂皇题面!这题里一定好的!”董宝钿道:“我猜着了,是‘凌霄花’。”若花道:“不错。”春辉道:“真是好谜!往往人做花名,只讲前几字,都将花字不论,即如牡丹花,只做牡丹两字,并未将花字做出。谁知此谜全重花字。这就如兰言姐姐评论他们弹琴,也可算得花卉谜中绝调了。”言锦心道:“我出‘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师兰言道:“这题面又是儒雅风流的,不必谈,题里一定好的。”紫芝道:“既是好的,且慢赞,你把好先都赞了,少刻有人猜出,倒没得说了。”春辉道:“妹妹:你何以知他没得说呢?”紫芝道:“卿非我,又何以知我不知他没得说呢?”林书香笑道:“要象这样套法,将来还变成咒语哩,连没得说都来了。”紫芝道:“姐姐:你又何以知其变成咒语呢?”书香道:“罢!罢!罢!好妹妹!我是钝口拙腮,可不能一句一句同你套!”忽听一人在桌上一拍道:“真好!”众人都吃一吓,连忙看时,却是纪沉鱼在那里出神。紫芝道:“姐姐!是甚的好,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的?难道我们《庄子》套的好么?”纪沉鱼道:“‘直把官场作戏场’,我打着了,可是‘仕而优’?”锦心道:“是的。”紫芝道:“原来也打着了,怪不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春辉鼓掌道:“象这样灯谜猜着,无怪他先出神叫好,果然做也会做,打也会打。这个比‘凌霄花’又高一筹了。他借用姑置不论,只这‘而’字跳跃虚神,真是描写殆尽。”花再芳道:“据我看来:都是一样,有何区别?若说尚有高下,我却不服。”春辉道:“姐姐若讲各有好处倒还使得,若说并无区别这就错了。一是正面,一是借用,迥然不同。前者妹子在此闲聚,闻得玉芝妹妹出个‘红旗报捷’,被宝云姐姐打个‘克告于君’,这谜却与‘仕而优’是一类的:一是拿着人借做虚字用,一是拿着虚字又借做人用,都是极尽文心之巧。凡谜当以借用为第一,正面次之。但借亦有两等借法,即如‘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秦王除逐客令’,打‘信斯言也’的。此等虽亦借用,但重题旨,与重题面迥隔霄壤,是又次之。近日还有一种数典的,终日拿着类书查出许多,谁知贴出面糊未干,早已风卷残云,顷刻罄净,这就是三等货了。”
余丽蓉道:“我出‘日’旁加个‘火’字,打《易经》两句。”绿云道:“此字莫非杜撰么?”哀萃芳道:“这个‘炚’字,音光,见字书,如何是杜撰。”芳芝道:“就是不成字,也可以算得‘破损’格。”张凤雏道:“可是‘离为火、为日’?”丽蓉道:“正是。”薛蘅香道:“这个‘离’字用的极妙。往往人用拆字格,都浑沦写出,不像这个拆的这样生动,这是拆字格的另开生面。”宋良箴道:“我仿丽蓉姐姐意思出个‘他’字,打《孟子》两句。”玉芝道:“这明明是个‘人也’。难道先是一句‘分之’,后是一句‘人也’?那《孟子》又无这两句。”春辉道:“这两句大约战国时还有,到了秦始皇焚书后,妹妹不怕你恼,想是焚了。”戴琼英道:“可是‘人也,合而言之’?”良箴道:“正是。”窦耕烟道:“我也校颦出个‘昱’字,打《诗经》一句。”华芝道:“这个‘昱’字,若将‘日’字移在下面,‘立’字移在上面,岂非‘音’字么?”郑锦春道:“必是‘下上其音’。”耕烟道:“正是。”余丽蓉道:“方才蘅香姐姐赞我‘炚’字拆的生动,谁知这个昱字却用‘下上’二字一拆,不但灵动可爱,并且天然生出一个‘其’字,把那‘昱’字挑的周身跳跃,若将‘炚’字比较,可谓天上地下了。”缁瑶钗道:“春辉姐姐说‘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我就出‘何谓信’,打《论语》一句。”香云道:“瑶钗姐姐意思,我猜着了。他这‘何谓’二字必是问我们猜谜的口气,诸位姐姐只在‘信’字着想就有了。”董花钿道:“可是‘不失人,亦不失言’?”瑶钗道:“正是。”琼芝道:“这个又是拆字格的别调。”易紫菱道:“我出个‘四’字,打个药名。妹子不过出着顽,要问甚么格,我可不知。”众人想了多时,都猜不出。潘丽春道:“可是‘三七’?”紫菱道:“妹子以为此谜做的过晦,即使姐姐精于歧黄,也恐难猜,谁知还是姐姐打着。”柳瑞春道:“我仿紫菱姐姐花样出个‘三’字,打《孟子》二句。”众人也猜不着。尹红萸道:“可是‘二之中、四之下也’?”瑞春道:“妹子这谜也恐过晦,不意却被姐姐猜着。”叶琼芳道:“这两个灯谜,我竟会意不来。”春辉道:“此格在广陵十二格之外。却是独出心裁,日后姐姐会意过来,才知其妙哩。”
只见芸芝同着闵兰荪,每人身上穿着一件背心,远远走来。众人道:“二位姐姐在何处顽的?为何穿了这件棉衣,不怕暖么?”兰荪道:“妹子刚才请教芸芝姐姐起课,就在芍药花旁,检个绝静地方,两人席地而坐,谈了许久,觉得冷些。”褚月芳道:“妹子从来不知做谜,今日也学个顽顽,不知可用得:‘布帛长短同,衣前后,左右手,空空如也’,打一物。”蒋丽辉道:“我猜着了,就是兰荪姐姐所穿的背心。”月芳笑道:“我说不好,果然方才说出,就打着了。”司徒妩儿道:“月芳姐姐所出之谜,是‘对景挂画’;妹子也学一个:‘席地谈天’,打《孟子》一句。”芸芝道:“我倒来的凑巧,可是‘位卑而言高’?”妩儿道:“我这个也是面糊未干的。”谭蕙芳道:“你看兰荪姐姐刚才席地而坐,把鞋子都沾上灰尘,芸芝姐姐鞋子却是干净的;我也学个即景罢,就是‘步尘无迹’,打《孟子》一句。”吕瑞蓂道:“可是‘行之而不著焉’?”蕙芳道:“这个打的更快。我们即景都不好,怎么才说出就打去呢?”兰言道:“姐姐!不是这样讲。大凡做谜,自应贴切为主,因其贴切,所以易打。就如清潭月影,遥遥相映,谁人不见?若说易猜不为好谜,难道那‘凌霄花’还不是绝妙的,又何尝见其难打?古来如‘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至今传为美谈,也不过取其显豁。”春辉道:“那难猜的,不是失之浮泛,就是过于晦暗。即如此刻有人脚指暗动,此惟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所以灯谜不显豁、不贴切的,谓之‘脚指动’最妙。”玉芝道:“狠好!更闹的别致!放着灯谜不打,又讲到脚指头了!姐姐!你索性把鞋脱去,给我看看,到底是怎样动法?”春辉道:“妹妹真个要看?这有何难,我且做个样儿你看。”一面说着,把玉芝拉住,将他手指拿着朝上一伸,又朝下一曲道:“你看:就是这个动法!”玉芝哀告道:“好姐姐!松手罢,不敢乱说了!”春辉把手放开。玉芝抽了回来,望着手道:“好好一个无名指,被他弄的‘屈而不伸’了。”
紫芝道:“你们再打这个灯谜,我才做的,如有人打着,就以丽娟姐姐画的这把扇子为赠。叫做‘嫁个丈夫是乌龟’。”兰芝道:“大家好好猜谜,何苦你又瞎吵!”紫芝道:“我原是出谜,怎么说我瞎吵!少刻有人打了,你才知做的好哩。”题花道:“妹妹这谜,果然有趣,实在妙极!”紫芝望着兰芝道:“姐姐!如何?这难道是我自己赞的?”因向题花道:“姐姐既猜着,何不说出呢?”题花道:“正是,闹了半日,我还未曾请教:毕竟打的是甚么?”紫芝道:“呸!我倒忘了!真闹糊涂了!打《论语》一句,姐姐请猜罢。”题花道:“好啊!有个《论语》,倒底好捉摸些;不然,虽说打的总在天地以内,究竟散漫些。”紫芝道:“你还是谈天,还是打谜?”题花道:“我天也要谈,谜也要打。你不信,且把你这透新鲜的先打了,可是‘适蔡’?”紫芝道:“你真是我亲姐姐,对我心路!”题花把扇子夺过道:“我出个北方谜儿你们猜:‘使女择焉’,打《孟子》一句。”紫芝道:“春辉姐姐:你看妹子这谜做的怎样?你们也没说好的,也没说坏的,我倒白送了一把扇子。”春辉道:“我倒有评论哩,你看可能插进嘴去?题花妹妹刚打着了,又是一句《左传》;他刚说完,你又接上。”春辉说着,不觉掩口笑道:“这题花妹妹真要疯了,你这‘使女择焉’,可是‘决汝……’”话未说完,又笑个不了,“……可是‘汉’哪?”一面笑着,只说:“该打!该打!疯了!疯了!”
兰芝笑道:“才唱了两出三花脸的戏,我们也好煞中台用些点心,歇歇再打罢。”兰言道:“如何又吃点心?莫非姐姐没备晚饭么!”宝云道:“我就借歇歇意思,出个‘斯已而已矣’,打《孟子》一句。”春辉道:“闻得前日有个‘红旗报捷’是宝云姐姐打的;但既会打那样好谜,为何今日却出这样灯谜?只怕善打不善做罢?”吕尧蓂道:“何以见得?”春辉道:“你只看这五字,可有一个实字?通身虚的,这也罢了,并且当中又加‘而’字一转,却仍转到前头意思。你想:这部《孟子》可能找出一句来配他?”田舜英道:“我打‘可以止则止’。”宝云道:“正是。”春辉不觉鼓掌道:“我只说这五个虚字,再没不犯题的句子去打他,谁知天然生出‘可以止则止’五字来紧紧扣住,再移不到别处去。况区那个‘则’字最是难以挑动,‘可以’两字更难形容,他只用一个‘斯’字,一个‘而’字,就把‘可以’‘则’的行乐图画出,岂非传神之笔么!”左融春道:“‘天地一洪炉’,打个县名。但这县名是古名,并非近时县名。”章兰英道:“可是‘大冶’?”融春道:“正是。”师兰言道:“这个做的好,不是这个‘大’字,也不能包括天地两字,真是又显豁,又贴切,又落落大方。”亭亭道:“我出‘橘逾淮北为枳,橘至江北为橙’,打个州名。”玉芝这:“这两句:一是《周礼》,一是《淮南子》。今日题面齐整,以此为第一。”吕祥蓂道:“妹妹道此两句,以为还出他的娘家,殊不知《淮南子》这句还从《晏子春秋》而来。”蔡兰芳道:“据妹子看来:那部《晏子》也未必就是周朝之书。”魏紫樱道:“可是‘果化’?”亭亭道:“正是。”掌乘珠道:“这个‘化’字真做的神化。”紫云道:“既有那个渊博题面,自然该有这个绝精题里;不然,何以见其文心之巧。”钱玉英道:“我出个斗趣的:‘酒鬼’,打《孟子》一句。”玉蟾道:“这个倒也有趣。”邵红英道:“我打‘下饮黄泉’。”玉英道:“正是。”兰言听了,把玉英、红英望了一望,叹息不止。(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镜花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