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经常会碰到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而且碰到的频率多得令人发指。场景如下:如2者进行辩论。辩着辩着就不知所云了,既模糊觉得对方那里出错了,又说不错到底错在那里,最后为了面子或者恼羞成怒就开始人身攻击了。又如2者一问一答,那简直是鸡同鸭讲,问的和答的基本是风牛马不相及。
反过来看西方影视中人物对话。几乎没有一部影视作品是不争论的,人家的争论之激烈于中国人的辩论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但是情绪的激动并不会影响争论主题的偏移,尽管观点对立,但彼此为自己论点寻找的论据是完全为自己的论点服务的。更可贵的是自己的逻辑思路能够让对方也看得清楚,这致使彼此不会认为对方是在恶意无理取闹。因此争论的结果大多不会互相人身攻击。
1.两个群体的文化性格对比
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利斯多德开始,整个欧洲的哲学体系开始形成,并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蔚为大观的庞大体系。以后的欧洲哲学的各大流派,以及名闻遐迩的一代代的哲学家们,都是按照这个风格来追求学问的。我们现在去看欧洲的古典哲学,就会发现他们所醉心所热衷,倾其一生所钻研的,都是中国人看起来“没有用”的虚空的概念和空洞的逻辑,完全不给研究者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和利益。哲学研究的最高目的,就是追求“终极真理”,为了这个目的,各大流派的哲学家们,虽然各持己见,但是总体来看,整个学术研究的风格完全是脱离实际利益和好处,单纯地为了学问而学问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者和流派都是一样的。什么是“是”,什么是“是什么”,什么是“存在”,“存在物”与“存在本身”的区别,什么是“普遍原则”等等这些概念,从亚利斯多德开始,到近代的尼采,托斯妥耶夫斯基,每个人的思考都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从形而上学占据主导地位到近代对形而上学的反思和批判,进而提出针锋相对的“个体的生存困境”,“生存的绝望”,加上对“上帝即善”的反思,回响着舍斯托夫对古代贤哲的质问和批判;而对于“存在”的思索,则贯穿了从亚里斯多德到海德格尔的2000年间的历史跨越。
这种超然自在的,以思考为乐趣,以思辨为最终目的的学术风格,是欧美人文研究者的基本性格。从西欧的intellectual到东欧的 intelligentsia,都属于这样一个精神贵族的世界。这是一个与远东古老神秘文化完全异质的阶层。从衣食无忧风流倜傥的罗素,到贫困潦倒矢志不渝的史宾格勒;从听到“普遍规律”就要脱帽敬礼的康德,到对形而上学毫不留情深刻批判的尼采和舍斯托夫,每个哲学家都给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还有他们各自精彩的人生故事。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维特根斯坦,家境殷实,父亲是大企业家,是维也纳富甲一方的望族。但是醉心于哲学思考的维特根斯坦,对于父亲的遗产完全没有兴趣,分文不取,一生过着清贫的单身生活,甚至连外出开会的路费都没有,还要请罗素变卖他在剑桥的家具来筹措路费。他给自己的得意门生的毕业赠言竟然是:去找个体力劳动的工作!那里才能体会真正的人生。而才华横溢的维特根斯坦本人,除了在剑桥教哲学以外,当过煤矿工人,小学教师,战地护士,还曾做过设计师,每一样工作他都取得了出色的成绩。他那高迈强健自由自在的灵魂里,没有功利,没有实用主义,没有现实利益和好处。他是“知行合一”人生准则的最高典范。
中国上古时代,也曾经有过衣食无忧的美好岁月,后来慢慢地变成穷山恶水与刁民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哲学思辨出现了。在那段美好岁月里,出现过老子,这是上古时代的一个杰出的intellectual,道德经是一部充满了思辨乐趣的著作,现在读起来仍然能令人感到先人的智慧。从这个角度说,老子是最接近欧洲 intellectual的一个同类。近代的中国,能够持守独立自由之精神,超然忘我于自由世界的,大概只有蔡元培陈寅恪等寥寥可数的几个学者而已。
可惜的是,老子的道家系统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思辨的乐趣,在老子以后嘎然而止,成为文化史上的绝响。孔子的儒学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但是,论语里并不包含思辨的成分。论语通篇都是孔子的教导,他告诉你如何成为一个良民,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公民,如何待人处世,如何处理人生的各种关系,用我所喜爱的作家王小波的话说,“就是人际关系那一套东西”。孔子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不是思辨者。论语里没有思辨的乐趣,只有一些人生的经验和教导,供人学习和参考。
儒学不是以启迪的方式开启人的智慧,也不主张独立思考。他教导你如何去做,你只要按照他的教导去做就可以了。这就是后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的性格,一方面他们循规蹈矩唯贤是尊;另一方面,他们从一开始就匍匐于先贤和权力的脚下,逐渐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和超然的思辨能力,在以后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就慢慢地成为了与”intellectual”截然不同的两种群体。
慢慢地,中国人就发展成为整体性“思辨能力缺乏症”,不讲究明确的概念,不讲究严密的逻辑,不讲究以理性为基准的推理,因而他们没有是非,不辩对错,没有原因和结论,一切皆以实用性和功利性为出发点进行思维。
2.普遍性思辨缺乏的现实例证
集体性思辨能力缺乏症,根源是传统文化的性格偏颇,他们对文化的隔阂和蔑视,导致全民性的反智倾向愈演愈烈,不会思辨的人民,自然没有能力从本质上认识到这个日复一日地宣传类似“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明天会更好”“稳定压倒一切”这样的口号,并封杀一切可能的批判和质疑,所以,这些本来从逻辑上可以轻松被推翻的论述,恰恰成了大部分中国人深信不疑的“真理”,这类人我们经常能接触到。
我想到很多欧洲著名的学者,在本国的政治生活处于黑暗年代时毅然去国,而且明言“这样的国家不是我的祖国!”,说这种话的,就是那种灵魂自由,超然物外,为了追求对与错而不顾一切的人。这也正是法兰克福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的弗洛姆所主张的“普遍的伦理价值”的真实含义。弗洛姆推崇“人类的普遍价值”胜于 “某个社会的内在价值”。我是这个理论的信奉者,因此我首先认为我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有国籍有文化属性的“社会人”。
3.不可逾越的鸿沟
欧美的人文学者,历来都是以活泼自由的心灵来进行思辨活动的。在今天的欧美各个一流大学里,人文学科仍然是热门学科。哲学家,历史学家,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但是我们观察今天的中国,却发现这类人文学科却门可罗雀,中国一流大学的文史哲系备受冷落,招生人数都会担心完不成限额。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都热衷于“MBA”,经营管理,财经股票,贸易,或者当律师,总之都在关心与“赚钱”直接相关的学科。两相比较,我们可以断言,欧美之领先,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持续的状态。
我们应该坚信有一些人类共同的理念是不会变化的。健全的社会,发达的国家,绝不仅仅是器物的精巧与丰富,更在于国民灵魂的自由和思辨的健全。整体国民思辨的健全,对于一个国家的前途至关重要,而在一个常年充满了荒谬思维的社会,要使国民建立起比较健全的思辨能力,必首先端赖少数精英人士的觉醒和宣传。诸君对此均可作如是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