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以前,由于习俗、由于教育,我觉得道德就是天然存在的,就是某种必然的,一个
人就应该按道德办事,根本没想过要对“为何要有道德?”进行思考。但是当人类理性发
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人类深入思考的时候,“为什么要有道德?”这个问题不得不被
提出。提出了“为什么要有道德?”,我们已经站到了“道德”的上一层,我们已经在审视“道德”。
还记得我第一次听说“善恶”是可以超越的时候,思想上真的是极为震惊。如果“善恶”
是可以超越的,那么善还有意义吗?那么善与恶还有区别吗?那人类为何要行善?
这个问题很多哲人以不同的形式提出来过。尼采超越了道德,诉诸权力意志,但他疯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卡马拉佐夫兄弟》中提问:“如果上帝死了,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陀氏还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他就去逝了,或许里面的主人公阿辽沙就是他的回答。
海德格尔提出存在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对道德进行了超越。到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就有
更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同样,在佛教里面,善恶也是可以超越的。
善恶被超越之后,人类是否还要行善?行善还有什么意义?善恶被超越之后,人类还要坚
守什么?人类的家园何在?
在世俗世界,“善恶”问题一经思考,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释放出来的是“虚无
主义”。它带给人类的不是逍遥快乐,而更是痛苦迷惘。人类获得更大自由的同时,却又
发现自己脚下有一个深渊,正如卢梭所说“人是生而自由的,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当今,“虚无主义”已经成了世界的时代问题。如何超越虚无主义,这是哲学界思想界的
一个重要课题。
那么,对于这个问题,佛教能否为世间提供某些思路呢?答案是肯定的。
佛教具有最彻底的否定精神,它否定一切无常的东西。但是在否定的同时,佛教没有走向
虚无,这是十分重要的。世俗为何会走向虚无,佛教为何没有走向虚无?这是个问题。佛
教的资源,无疑将十分有利于世间对“虚无主义”的超越。
关于“佛教为何没有走向虚无?”,我也始终在思考。龙树菩萨的“缘起性空”,世间法
都是无自性。是不是连慈悲也是无自性的,那么又为何要坚持“慈悲”?这个问题我也请
教过很多人(如贝兄),却始终还有困惑。如果一个坚定的信仰者,他可以以经典的“圣
言量”做为依据,如“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但我经过一定理性训练,总是习惯性地想
寻找一种好的(或可以理解的)解释。
最近,我就这个问题又向任先生写信请教,他提议放在论坛上讨论。
所以,我想请法师居士们就这个问题展开更深入的探讨。
这次讨论的可能意义是:
1、进一步地理清教义。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佛教界是要面对的。
2、帮助世间超越“虚无主义”。
3、再者,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探讨也有利于佛教的外界形象。(现实中很多世俗人还有学者
觉得佛教就是出世的。)
任去来:庄先生提出的问题,看来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十分重要,可千
万不要把宗教与哲学对立起来,宗教是解脱的智慧,哲学是人生的智慧,而解脱则是人生
的解脱,宗教与哲学本来就是人类文化的父与母,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而这个问题之所以不好回答则在于,无论在宗教、还是在哲学,对这个问题都有各自既成
的见解,原可以彼此互不打扰、相安无事,可现在却要把两者硬拉到一块,而且希望能从
前者身上汲取一种营养补充给后者,这就要找到两者共一的平台(共同的对话基础),再
进行叠构。这个工作只能试着看看,反正我自己并没有多大把握。
虚无主义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一切价值的怀疑与否定,包括对信仰的怀疑与否定。所以虚
无主义还必定体现为一种信仰缺失的状态。
事实上,虚无主义是有相当深刻的理论支持的。曾经与庄先生通信时讨论到:
“似乎觉得,人类一走出信仰的时代,虚无主义就已是注定的结局。因为虚无体现为一切
价值的怀疑与否定,而一切价值,往其更深处追究,其实都是人类的构造与赋意,是唯心
所造,它自身并没有其客观必然的有效性,它被创造的同时就是可以被否定的。所以对价
值的认定,其背后还是要有一种信仰的支撑,一旦这种支撑不存在,虚无主义也就势在必
然。
“我总觉得思想家做出的努力往往有三种:一种是在信仰被默许的语境中,构造着与信仰
相符的价值体系;另一种则是在信仰被质疑的时候,努力寻找一种信仰的替代物;而最后
一种,则是始终冷眼旁观着一切信仰的怀疑主义与虚无主义,固然它是一种灰暗的色调,
毁坏大于建设,但它也确实是贯穿于人类思想史始终,并成为不断激发新思想的催生剂。
“后现代哲学是一种相当彻底的虚无主义,也许它已在催逼着新思想的生成,然而我们现
在却还没找到走出思想困惑的那条路。
“有趣的是,其实后现代思想与佛教有相当程度的可比性。两者都否定世间思想的价值,
后现代因对价值的失落而走向绝望、走向颓废,佛教虽认定有为法虚妄不实,却提倡一种
内在精神的自我超越。这问题很值得人思考。”
庄先生回信时对这个问题继续追问,并把问题进行更加洗炼的概括,那就是:同样是对世
间法的彻底否定,后现代思想走向了彻底的虚无主义,为何佛教却没有?佛教又是如何实
现对虚无主义的超越的?
这个问题或许得从两个方面来回答:第一层面,在信仰的层面上如何可能?第二个层面,
则要问如果在非信仰的层面上,又是否可能?
我们先来谈第一层面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上面的文字中已经谈到了。确实,无论是后现代
思想,还是佛教,对世间法都是彻底否定的,在这一点上,两者都共有虚无主义的特征。
然而,在此之上,佛教还确有一种与之不同之处,那就是对世间法的否定,其意图却在于
对出世间法的追求,对生命自在、生死解脱、涅般寂静的追求,这便与后现代思想有所区
别,所以佛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无主义,它通过某种否定来体现另一种肯定。
对出世间法的追求,它并不能体现为一种理性化的认可,因为它是无法在理性上进行验证
的。当然,这里所指的理性化的认可,仅指那种思维可以清晰证明,并能用语言准确描述
,并可以被所有人重复验证的事实。而这种对出世间的追求,它更像是一种感性化的认可
,所以它被称之为信仰,它倾向于用感性直觉与体悟来把握其真实性,但这种体悟却可以
因人而异,可以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强烈,有的人微弱。
关于信仰,在后现代语境中是被悬置起来而不予回答的。后现代思想承续着近代哲学理性
主义的传统,对于不可言说、无法论证的问题,则保持沉默。所以在后现代思想中,关于
信仰的问题,它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因为其不可言说与无法论证,所以它被屏绝
在言论之外。所以后现代的虚无主义,严格地说,它应是一种有条件的虚无主义,它对不
可言说的事不予言说,然而却对可以言说的,予以怀疑与否定。只是由于不可言说的终因
无法论证而遭受质疑,所以后现代思想给人的印象则是全面的怀疑与否定,其怀疑与否定
的对象,包括了信仰。
但与后现代时代同时俱起的,却是人类宗教的全面复兴,这事实上也印证了人类选择的倾
向性,虽然对信仰,无法用理性予以言说与论证,但人类还是会倾向于在感性上接受它。
事实上,信仰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你用理性,既不能证明它有,也不能证明它没有,但
信仰却是一种你只要接受它,它就会发生作用的事实。所以谁也无法论证上帝是否存在、
如何存在?但你只要信仰上帝,上帝它就存在。你只要信仰,信仰它就会发生作用,而作
用一旦发生,就其起作用而言,你就不能说它没有。
在信仰层面上,一切价值并不会堕入虚无之中,所以虚无主义是不会产生的。
接下来,再从第二个层面来谈一谈这个问题:如果在非信仰的层面上,佛教是否可以对虚
无主义进行超越?这是否可能?
既然是从非信仰层面上进行论说,我们就先得为论说划一界,这里不能涉及出世间及其相
关信仰,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就理性所能把握的问题,来谈一谈佛教对虚无主义的超越是
否可能?而这个讨论,只能是一种纯哲学式的讨论。
佛教的“缘起性空”以及“一切唯心”从纯哲学的角度,该如何理解呢?
首先是:“性空”,它意指“自性是空”。所谓“自性”,指的是恒常、不变、能生万物
的本体,指的是世界的绝对本质。这一点,是被佛教所否定的,佛教不承认有这种作为世
界绝对本质的本体。不过,这里得加一个注,佛教不承认有本体,并不等于不承认有出世
间的存在,只是这种存在它是不常不断的,它既不能恒常不变,又是恒转三世、不可断灭
的。正是因为佛教不否认有出世间的存在,所以佛教才会是一种信仰的宗教。但撇开出世
间及信仰来说,佛教对自性本体的否认,这一点与后现代思想是相同的。
其次是“缘起假有”。佛教在反对自性本体的同时,它还揭示了,世间所见的万事万物,
都是因缘和合的而假有的。因为缘生缘灭,无常幻灭,所以它没有自性本体,因为缘生缘
灭,而无自性本体,所以我们所执著的一切事物的意义与价值,它也是随缘而生,随缘而
灭的,所以它并不真实。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的意义与价值都并不真实,这一点也是与
后现代思想相同的。
再次,则是“一切唯心”。佛教更进一步揭示,其实我们所执著的一切事物的意义与价值
,并非事物自身所有,而是人意识的赋意,是唯心所造。认为意义与价值为事物自身所有
,这背后还是一种自性本体的观念,只有事物具有自性本体,它才可以自足地拥有其意义
与价值。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的意义与价值都唯心所造,这一点与后现代思想仍然是相
同的。
但佛教为什么要揭示“缘起性空”,以及“一切唯心”的道理呢?因为佛教所对治的,是
人类的烦恼。佛教有一极大的胸怀,那就是破除世间一切的烦恼!
然而烦恼又如何才能破除?那就得揭示烦恼的根源,而根源则在于众生的“妄执”,这正
是佛教不共世间哲学的伟大之处。佛教告诉你,让你生命产生烦恼的根源就在于你的“执
著”,而“执著”其实就是一种对一切事物的意义与价值的“执著”,而如果世间一切事
物的意义与价值都虚妄不实,那么你的“执著”岂不是一种“虚妄执著”,因为这种“虚
妄执著”,所以你让自己深陷烦恼而不能自拔。
一旦认识到一切执著的虚妄不实,你就能让自己放弃执著。而放弃执著,它又有什么好处
呢?我们姑且不牵涉它的出世间利益吧,至少在现实层面上,你可以因放弃执著而回归到
内心的宁静,因为你不会在乎于执著的得失,也不会因所求不得而苦恼,更不让自己陷入
虚构的幻想中而自我折磨。人类的执著就是这样的,它是自己给自己挖一个陷井,然后自
己奋不顾身地往里头跳,可当他意识到痛苦之后,它却找不到走出深井的路。人生的幸福
,某种程度上说,恰是一种生命无烦恼与内心宁静的状态。而不会为执著所缠缚,这于人
则是一种自在与解脱。
相形之下,后现代思想之所以走向绝望与颓废,正在于,后现代思想看到了一切世间价值
与意义的不真实,然而它却没有让自己找到一条转身回头的路。绝望必定是因于某种期望
,有期望但却落空,这便是绝望;而颓废也必定源自于绝望,因为对期望感到绝望,于是
才有颓废。所以绝望与颓废只能产生于对价值与意义的预期,你没有这种预期,又如何会
产生绝望与颓废?
佛教正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绝望与颓废,所以佛教也超越了虚无主义。或者说超越了那种
消极意义上的虚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