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公司创办以前,“三包制”是中国航运界普遍实行的一种管理体制,当时中国“无一非包之船”。它开始于外国在华轮船公司,后来在各中国轮船公司普遍实行:公司将轮船上的驾驶、轮机、事务三个部门分别包给中国买办办理,一切人员的任用都由各部门大买办自行定夺:一船形成三个大的集团。而且“舵工由领江带领,水手由水手长用,理货员由二买办三买办用,茶房由茶房头脑用之类,又为包办中之包办,集团中之集团,甚至有每一小集团又分更小集团之事”。事实证明这种管理制度的效率是非常低下的:大小集团各施其政,无统一管理。承包者可自由掌握月薪开支,所以用人不必求贤,只以薪工低廉为目的。各级头目又层层征收押金,层层以次为奥援,“遂不能指挥管理,最后至于一茶房亦难更换矣”。另外,公司“限定若干金钱包办之”,其他一概不管,更“不问该事件之承包者之盈亏”[16]。承包人为了赚钱,不管航期,滥运私货,任意提高票价,服务质量极差,结果“闹得公司折了本,而买办赚了大钱”[17]。
卢作孚用“四统治”(也称“经理制”)替代了“三包制”,规定:船上一切人员由公司统一任用;船上财务、业务由公司统一掌握;船上材料、油料由公司统一定额配发;船上事务由经理一人总揽,对内向公司负责,对外代表公司[18]。这种管理制度将船上全部权力集中于经理和总公司,在中国航运界引起了轰动,事实证明这提高了船上的工作效率和服务质量[19],后来民生公司接收或购买的轮船都实行了这一制度,成为民生公司崛起的重要动力之一。
按照分层组织理论(杨小凯,1999),我们可以把一条船看成是一个单向集权分层组织,这种组织的特点是:层次越多,管理的效果越好,但是管理费用也越高;反之,层次越少,则管理费用越小,“但是每个经理直接管理的人越多,管理的质量也越差”[20]。但是在这里的情况却是:“三包制”是一种多层次的管理组织形式,管理费用较高(“公司折了本,买办赚了大钱”),但管理效果却也较差(中国轮船公司服务质量极低);“四统治”是一种单层的管理组织形式,管理费用较低,但同时管理效果却较好。这种看似与一般原理矛盾的现象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在于意识形态的作用:民生公司的爱国主义企业文化的熏陶,改变了职工的效用函数:职工不仅仅考虑如何才能在劳动既定的前提下使个人收入(Πi1)最大,或者在收入既定的前提下使劳动量最小,他也把公司的发展壮大(Πi2)纳入了自己的效用函数。这种改变大大降低了职工的机会主义行为倾向,因此能在管理层次较少的情况下达到较好的管理效果[21]。相反,在其他没有这样统一的意识形态目标的航运公司,由于各管理层次的管理者都最大程度的追求直接私利,因此都以最大程度的机会主义原则行事,这无疑会极大的提高交易费用,降低管理效率,把多层次管理的优势抵消掉。
2.消费决策的改变与市场份额的扩大
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不仅降低了民生公司的交易费用,而且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扩大了民生公司的市场份额。在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消费者会作出特殊的消费选择。据H1-2,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会改变消费者的偏好。拿乘坐轮船来说,具有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消费者在乘船时同样会追求效用最大化,但此时他考虑的效用不仅仅是乘船的舒适感和速度、安全等因素(Πi1),他会把这艘船是中国公司的还是外国公司的这一因素(Πi2)纳入自己的目标函数。更具体一点说:如果中外两艘船的票价和服务质量完全一样,那么乘坐外国公司得船相对于乘坐民生公司的船会给他带来负效用,这时他肯定会选择乘坐民生公司的船。实际上我们放宽一些条件,即使民生公司的票价在一定程度上高于外国公司的轮船,多数乘船者仍有可能选择民生公司的船:
这一奇迹的创造,还靠了广大爱国人民群众的支持。他们不做不要船票的外国船,不希罕漂亮的阳伞,却坚决要坐民生公司的船。许多旅客,宁肯住下等几天,也要等到民生公司的船才坐。一些爱国的商人,也在这一极端困难的时刻,不去占外国船低运费的便宜,却将他们的货物交给民生公司的轮船运,以行动支持了民生公司。[22]
从另一个角度讲,在垄断厂商的竞争中,产品的质量差别是各厂商争取消费人群、扩大市场份额重要因素。在近代川江航运市场上,由于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轮船是否为民族资本经营成为了影响消费者决策的一个重要差别。这一差别并不是民生公司通过投资而形成的,外国公司也不可能通过投资来弥补这一差别,所以,意识形态对于民生公司抢占川江航运市场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三)结论
一方面,爱国主义意识形态通过影响各微观经济主体的目标函数降低了民生公司的各种交易费用;另一方面,由于这时的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不可能不伴随着排外的思想,它也相应的提高了各外国航运公司的各种交易费用[23]。这样,民生公司的运营总成本相对于外国航运公司被大大的降低了。同时,意识形态改变了消费者的偏好,使其作出有利于民生公司(而不利于外国公司)的选择。这无疑是一种独有的优势,因为它是由属于这一时代的中国人的特有的意识形态决定的。
可见,意识形态的作用在于使得民生公司偏离了利润最大化的目标。其企业行为的收益由社会获得,但是成本却由民生公司承担。更一般的,我们的结论是:某种意识形态可能使为微观经济主体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个体理性,但是同时会造成相应的外部经济,使得共同意识形态群体达到集体理性。从民生公司的例子可以看出,这样的情形可能反而会使“丧失理性”的主体最终收益。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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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金铮 邓红 ,1990: “论卢作孚对民生公司的有效管理”,《近代史研究》 ,1990 .3
15.重庆市档案馆藏 ,全宗号:民生
16.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编辑部 ,1995:《四川省文史资料》,第二缉:工商史料编
17.0lson ,1994:《集体行动的逻辑》, 上海三联出版社, 陈郁 、郭宇峰、李举新 译
18.马敏 、朱英 , 2000:《中国近代民族资产阶级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1] 《中外旧约章》第一册,P.616。
[2] 这种垄断不是完全市场竞争的产物,而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侵略的副产物;至于“饱和”,卢作孚说道:“在扬子江上初有航业的时候,航业是最时髦的事业……所以行业以极短时间发展到极盛,而且发展到过盛。……大多数限于船本全折……中国籍轮船公司非常危险”(卢作孚,1934,“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
[3] 卢作孚,1934,“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公司”。
[4]在不到20年的时间中,发展到共有江海轮148艘,吨位6万多吨;资本增长到上亿元;职工由十几人增长到8000多人;航线从嘉陵江延伸到整个长江,进而向海洋发展,开辟了南北洋航线。同时民生公司还在长江全线和沿海港口及香港设立了分支机构,在国外的河内、纽约、魁北克等地设立了办事处。它在资金、纯益、人数、船舶艘数、船舶吨位数以及航线的延伸方面,都遥遥领先于其它航运公司,成为中国航运界名副其实的龙头企业。(聂宝章,1983)
[5] 一个推论是:意识形态可以等同于博弈中的“共同知识”,或者至少是“共同信仰”。
[6] 这是行为经济学“social preference”模型的一种特殊情况。更一般的模型及实验验证见 Rabin,1996。
[7] Ui为各主体的广义经济利益,Πi1是在没有特殊意识形态影响时各主体的经济利益。
[8] 这一部分利益可能代表这一人群的整体利益,区别于Πi1。
[9] Rabin&Donoghue,2000
[10] 也可以说是缩小(或扩大)了决策者的战略空间。
[11] 这里当然不包括在外国侵略中国活动中既得利益的中国人,比如买办阶层和一大部分的官僚阶层。实际上到底有多少中国人是爱国的这一点很难说,但我们根据Bayesian law可以相信,爱国者的比例是很大的(一个估计是:如果爱国者比例太小,中国至今也不可能独立)。
[12] 卢国纪,《我的父亲卢作孚》P158。
[13] 卢作孚,“超个人成功的事业 超赚钱主义的生意”,《新世界》85期。
[14] 卢作孚,1934,“大胆生产 小心享用”。
[15] 具体见:卢作孚“一个根本事业怎样着手经营的一个意见”载《卢作孚文选》。
[16] 本段以上几处引言均来自《民生股份有限公司十一周年纪念刊》,1937。
[17] 卢作孚,《在民生公司八周年纪念大会上的开会词》,《新世界》1933年32期。
[18] 重庆市档案馆藏:全宗号民生,卷号37。
[19] 一个例子:“在最艰苦的时候,船上和岸上的人员都参加了旅客服务工作,许多轮船上的船员在旅客多的时候主动让出自己的床位给旅客住。”卢国纪,《我的父亲卢作孚》P171。
[20] 杨小凯、张永生,《新兴古典经济学和超边际分析》,153页。
[21] 内在的逻辑是:在管理层次既定的前提下,管理效果和被监督者的道德风险系数负相关。
[22] 卢国纪,《我的父亲卢作孚》,P172。
[23] 一个例子是,当时的外国轮船公司花费了大量的广告费用,比如赠送小礼品等,但客源还是被民生抢去。另外,当时的地方ZF成立川江航务管理处,专门限制外商轮船的特权(资料来源:《四川工商史料集粹》第一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