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走向穷途的《大公报》
在多数中共干部的观念里,《大公报》这块牌子被摘掉被埋葬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就是一个时间问题。
自1958年以后,常芝青越来越多地直接与中共中央和中央政府相关部委,包括与国务院相关办公室,以及主管经济工作的领导人进行联系,王芸生以往体现在民营《大公报》业务方面的那种特殊的“通天”的作用,完全用不着了。因此,常芝青一方面固然还在继续向中央表态,说明自己“对于王芸生,依然采取争取、团结、改造的方针”;一方面却早就在委婉地向中央反映自己的意见,认为王芸生的作用不宜估计过高。他在1958年5月给中共中央的一份报告中就曲折地表达过这种意见。他写道:“对他的社会影响固然应当有适当的估计”,“他本人可能认为党大概低估了他的能力而难被重用”,“但对他在办好这张报纸上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在我们看来)则是很有限度的”。
就像王芸生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所做检讨时讲的那样,他建国后一切忍耐、妥协和顺从,一个很重要的出发点,就是希望至少能够保住“大公报”这块牌子。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这张报纸充满感情,对报社前辈和同仁有一份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张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的报纸,是他一切社会政治地位的资本和全部事业的基础。然而,两报合并,改为财经报纸之后,特别是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报纸完全国营并且党报化,王芸生早先的一切想法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他与现在这张报纸也已经没有多少关系,即使在纯粹的业务上,他也没有多少作用可起。查1958年到1966年王芸生频频出现在《人民日报》上的职务头衔,除了 1965年1月3日关于政协四届首次会议的报道中被冠以过“《大公报》社社长”这一职务头衔外,其他将近212次报道都被冠以政策常委、新协副主席、无党派民主人士,抑或各团体负责人之类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王芸生自然不会,也不可能再去想要保护“大公报”这块牌子了。
从常芝青的角度看问题,不仅王芸生对报社来说是多余的,“大公报”这块牌子更是多余的。因为,不仅就财经党报来说旧《大公报》的名声、影响毫无价值,而且它还会成为完成党交给的宣传任务的一个很大的障碍。这是因为,常芝青清楚地注意到基层党的干部对旧《大公报》,包括建国后到反右期间作为私营的资产阶级性质的《大公报》,有着无法抹去的消极印象。因此,他曾再三向中央曲折地表达过想要废弃“大公报”这块旧牌子的想法。他多次提出:“旧大公报的传统及其影响(也就是资产阶级新闻观点、作风的影响)……‘阴魂不散’”的问题,强调改造《大公报》的困难,说明利用《大公报》这块资产阶级报纸的老牌子办党的事业阻力重重的情况。
1058年7月,报社党组为发行事致信全国各地县委第一书记,解释说明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也是试图让这些基层党的领导人明白,旧的《大公报》已经成为过去了。虽然以前的《大公报》一直为反动统治阶级服务,建国后1957年又一度成为右派分子企图夺取的新闻界的主要阵地之一,但在中央委派现任党组书记常芝青同志担任副社长兼代总编辑,改组了报社党组之后,现在已经“从一张公私合营的带有统一战线性质的报纸,改变成为一张国家财经机关报”。经过一年来的努力,在党中央宣传部和国务院第五办公室的直接领导下,报纸在财经工作的宣传报道上有了显著的进步和提高,希望他们有所了解。
而他们看到的问题,每每都和《大公报》这块旧牌子的坏影响有关。1958年10月初,报社党组向上级主管部门报告发行情况时,集中抱怨的一个话题,还是《大公报》这块牌子不好。说:虽然“大公报已成为国家的也就是党的财经机关报了,省级领导机关对大公报的性质是了解的,但是越往下越不明了。特别是本报发行基础薄弱的地区和边远地区,仍然把它看做是资产阶级报纸”。如甘肃有些县委同志,竟把报社赠送给县委第一书记的报纸,“当做秘密文件,不准别人看”。
常芝青本人甚至也曾直截了当地在写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出过“大公报”这块牌子的问题。他认为,中央过去一直希望能够改造利用它来做党的财经宣传工具,是得不偿失的。他明确讲:我认为,“像大公报这样一个老报纸,解放以后把它保存下来,对它采取利用、改造的方针,在整风反右派斗争之前,把它作为在党的领导之下(并且随着社会主义革命进程的发展不断地加强着党的领导)的带有统一战线性质的报纸,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有害于进一步运用与发挥这张报纸的作用,也不利于对它进行彻底改造。这一点,我到职不久就有深切的感受。在整风的整个过程中,越来越证明的确是这样”。
常芝青在1958年年终所做报告中甚至对红旗是不是已经插在了这个旧《大公报》上,也开始发出了严重质疑。用他的话来讲,旧《大公报》人还在,机构还在,要把红旗真正插上《大公报》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经过历次政治运动,“在干部思想上只是基本上划清了和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地主阶级的界线。但是,烙有旧大公报办报路线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仍是恋恋不散”。故“从内部政治思想状况来说,它还没有完全具备办一张名副其实的国家机关报的条件”,旧《大公报》的阴魂还在,动不动就会死灰复燃。
他总结旧《大公报》的阴魂有五点,即:
(1)“旧大公报标榜的不党不卖,中间路线和文人办报、才子办报专家办报以至同人办报等办报思想,解放后,在新的政治思想条件下变为配合党的客卿办报思想。”
(2)“旧大公报哗众取宠的作风和文风,解放后变成为片面强调文字和编排技巧,进而强调大公报应该生活——琴棋书画,反映富有人情味的新闻。”
(3)“旧大公报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作风,表现为和党的离心状态,在右派进攻时变为排斥党的领导,强调独立思想。记者要求‘满天飞’,要求报社只发路费,别干涉行动。”
(4)“旧大公报的专家办报和才子办报的路线,解放后变形为依靠几个所谓‘高力干’(高级的得力的干部)办报,不依靠群众,轻视群众工作……千方百计地恢复旧大公报的老才人(即所谓专家)的关系。”
(5)“在旧大公报办报路线的影响下,在构成人员的思想中牢固地形成‘个人奋斗,有本事要一套’的追求个人名位、自由竞争的人生观。”
一直到1961年,常芝青都承认,自己对《大公报》的过去“不甚了了”,从“没有做过系统的调差研究”。但他强调“不甚了了”,目的在于说明,他来报社三年时间,中心只解决了报纸的政治方向问题。由于旧《大公报》遗留下来的种种遗毒和负面影响,具体如何办好这张报纸的问题,还远“没有解决”。
严格地说,尽管MZD个人一直认为“大公报”这块老牌子应该保存下去,至少可以成为印证新中国能够改造一切旧事物的重要凭据,然而在多数中共干部的观念里,《大公报》这块牌子被摘掉被埋葬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就是一个时间问题。让人意想不到的只是,从政治上给《大公报》盖上最后一块墓砖的,不是别人,正是1949年以后曾经在兹念兹地想要保住这块老牌子的王芸生。
(www.earm.cn/田成杰/2014-9-23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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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杨奎松/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本文改编自该书第二章《王芸生与1949年以后的<</SPAN>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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