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凯有半生在海外飘泊,在国内二十岁时就因一篇热血文章“中国向何处去”而陷入十年牢狱之灾,之后又历经坎坷,然而他对中国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的赤子之情,却片刻不曾懈怠。我们每次谈话,他差不多总要谈到中国,流露出对大陆的人民和大陆一草一木的眷恋之情。而他对中国问题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则来自于他对中国体制弊端的切肤之痛。小凯生于“高干”家庭,是中国革命早期的受益者,曾经对中国要建立的理想制度充满礼赞,憧憬着中国能因此走向民主与富强。但后来的“文革”风暴和政治运动,却让他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这种命运的大起大落,为他创造了深刻认识中国社会的难得机遇和独特视角。他对中国问题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声音,正是来源于他在这种切肤之痛后的深省。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则难以理解他思想的深邃。小凯说,自“五四”以来,中国人更多地倡导科学和民主,却忽略了自由与共和,而建立起宪政规则和政府可信的承诺机制,限制政府机会主义行为和给予人民最大的自由,才是中国走向繁荣富强的根本。
在经历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经济有了巨大的进步。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历史巨变。人们对二十一世纪成为中国的世纪充满了期待。但是,中国经济表面繁荣的背后,由于深层体制弊端引发的各种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尽管市场力量已渗透到中国经济的各个角落,但传统计划体制的力量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在很多方面仍然顽固地发挥着实质性的作用。因权力缺乏制衡而导致的腐败,正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毒瘤。对此,小凯充满了焦虑。他认为很多问题的根源都在宪政规则,都在于人们失去信仰后心中没有对上帝的敬畏。他引用诺斯的话说,决定经济绩效的是制度,制度的背后是意识形态和宗教。东亚国家政府主导的经济发展更多的是在简单地模仿西方的技术和经济制度,而忽略这些国家经济制度背后的宪政规则。这种忽略会带来短期的成功,但却带来长期的失败,因为简单复制的技术和经济制度不具有创新能力。他提醒中国要警惕步入南美“坏资本主义”国家的后尘。在他堪称传世佳作的《百年中国经济史》中,他仔细地梳理了中国宪政发展的历史脉络。他希望他的宪政思想能帮助中国走向富强,给中国人民带来永久的福祉。
小凯病危之际仍在关注中国的宪政问题。2003年9月,他告诉我他的身体开始恶化,已经无力修改我们合作的一篇英文论文,并交待我处理他在中国著作的出版事宜。我从中国给他打电话,那时他已经很难下床行走,讲话十分吃力。他用虚弱的声音告诉我,说他现在讲话很困难,但是想听我给他讲国内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宪政问题。他对中国的一切都充满了渴望。他此前曾专门向我要过吴敬琏先生的电话,要同他讨论宪政问题。我告诉他一周前我陪吴先生见几位日本经济学家时,曾同吴先生谈起他的宪政思想。小凯听后忍不住要说话,但又发不出声音。我心里难受,叮嘱他不要讲话,也不要再多谈这些问题,身体的恢复最为要紧。他用力挤出一些笑,告诉我不要担心,他已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托付给上帝,所以他现在心里很平静。小凯对中国宪政问题至死不渝的关注,完全出于爱中国的心。
由于小凯讲话很困难,我之后没有与他直接通过电话,只是间或给小娟去电,或向鹤凌了解小凯的病情。得到的消息是,小凯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但是,他仍然还要坚持每天工作一段时间。2004年1月13日,小凯给我发邮件,说他在网上看了何新关于重商主义的文章,很不同意,但已无力提笔,嘱我参考他在《发展经济学》和《百年中国经济史》中的有关内容写一篇文章,澄清重商主义、自由主义和中国传统专制主义对于政府无限制的经济权力问题上的区别,以我们两人的名义或我自己的名义发表。我立即给他回信,说要做这件事情。更为高兴的是,看到他写信和我谈工作,我判断他的身体略有好转。但是,他对他的身体状况却未置可否。实际上,他的情况一直在持续地变坏。但在他身体最糟糕的时候,他还在想着中国未来的出路。他对中国的爱发自内心。他将他的一本演讲录冠以《中国情与自由梦》的名字,正是他对中国一片赤子之情的真实写照。今天的中国,需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问题,需要用大智慧来寻找光明。中国,你要为你的土地养育了小凯这样的优秀儿女而自豪。
四
小凯的心中,有大爱。他有一次很认真地对我说,他要重写反映他十年牢狱生涯的《牛鬼蛇神录》(英文名为The Captive Spirits, 《囚禁的灵魂》)。因为他在那部书里,不自觉地充满了恨。他认为这不好。上帝让他宽恕、谅解并爱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不曾善待他的人。耶稣说,“恨你们的,要待他好!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说,“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只有当爱象细雨一样滋润人的心田时,一切的仇恨才能化解。所以,当他面对不公时,首先是忍受;面对不同观点的人时,他首先是爱他们的。社会的和解与进步,正需要这种宽恕和大爱。
他经常和我讲起中国传统社会的等级制。《新约》强调平等,每个人都能与上帝对话;而《旧约》则不同,人只有通过牧师才能与上帝交通。中国人喜欢将人分三六九等,上层社会的人看不起底层的百姓,这同中国传统文化和意识形态有关系,从后者中可以找到《旧约》的影子。有一次他在国内做报告,主持人出于奉迎介绍他的高干家庭的背景,这让他心里生出反感。在小凯的心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在国外呆得越久,就越发对此感触良多。在澳洲,一个保安很少会在面对一个教授或官员时感到低人一等。这种人格的平等,中国还差得太远。
他强调人与人的平等,强调爱。他对中国底层的百姓,尤其是中国的农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他说,城里人要爱那些在城里做事的民工,不要因为他们蓬头垢面和没有文化就鄙视他们。他写文章呼吁通过农村土地制度的改革来加快中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三农”问题。他出于爱中国农民的心,并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知识告诉人们,很多关于农村土地问题的观点其实是似是而非的,并且恰好是导致农民和农村贫困的根源。只有解决了农民的土地问题,农民才能真正得自由,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才能有大发展。他有一次从国内回到澳洲后,几次对我提起周其仁关于土地制度与中国农村基层民主建设关系的观点很深刻。
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在物质上正快速追赶西方发达国家。人们逐渐摆脱贫困、超越小康。中国经济的高速成长吸引了全球淘金者的目光。世界主流媒体谈起中国,也开始更多地将中国视为全球经济增长的引擎。伴随着经济的进步,中国越来越变成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人们自主或不自主地被卷入名利的旋涡,对金钱和权力的狂热和向往超越了信仰和爱。于是,一些人开始呼唤人文关怀,呼吁经济学家要讲道德。小凯的心中,正有中国需要的这种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