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告别狭义的经济改革
中国经济出现的突出问题主要根源在于社会方面,其实质是社会管理还没有从过去的旧体制中转变出来。社会政策将成为影响经济持续增长的关键领域
《财经》:如此说来,那么中国经济转型及持续发展中出现的诸多问题,根源究竟在哪?
郭树清:首先,城乡二元分割制度长期没有实质性改善。从跨越地区和跨越行业角度看,中国社会的流动性很好。但是城乡户籍不同,往往意味着劳动报酬不同,社会保障条件实质性差异,子女教育条件巨大差别,有无政策性住房福利,以及社会治安、司法保护等等公共服务的不均等。
其次,缺乏相应的利益代表和协调机制。最突出的是劳资关系、土地关系,矿产资源的所有权和开发权关系、企业生产经营与环境保护的矛盾、社区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关系、城乡不同社区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同地区之间的矛盾等。新的中间组织和社会管理体制尚未形成,司法公正问题也愈来愈突出。
第三,教育管理的行政化官僚化问题。教育投入,特别是政府投入,与经济发展相比,相差甚大。更严重的问题是,学校教育脱离社会和市场需求,学生就业适岗能力弱,缺乏创新精神,大学变成行政化机构。
第四,公共卫生和医疗制度广受诟病。食品安全、卫生检疫、医疗服务面对着成堆的问题,严峻的挑战。
《财经》:这些都涉及到公共政策以及政府治理社会的能力问题。我们注意到你在1992年写的一本书里就提出所谓的“中国道路”,前几年又提出未来30年要实现从物质生产为主导的模式逐步转变为非物质生产为主导的模式,突破口在哪?
郭树清:现阶段的要害问题是人口的城市化,它目前明显落后于土地和就业的非农化城镇化。这需要实实在在地把农民工当市民对待,解决工资待遇、社会保障和基本公共服务的不平等。这背后是社会保障体制改革、医疗体制改革,还有教育体制改革,也是完善劳动力市场、土地使用权市场的关键。
从社会管理来看,目前城乡人口融合迫在眉睫。中国现在有超过3亿的农村户籍人口,在城市居住,其中有1亿左右被看做流动人口,完全处于城市的任何管理之外;同时,全国有近2万个镇,最大的人口超过70万,估计有上亿农村户籍人口长期居住,但不享受城镇居民的公共服务;此外,沿海地区和内地大中城市附近,有许多村庄,实际的经济和就业早已转变为非农产业为主,按国际标准应归为城镇,但是上亿的村民仍然被看做农民,村庄的规划、管理依然没有纳入城镇体系。
现在最热点的问题,大都是因为人口城镇化遇到了障碍。统筹城乡发展从2003年开始,已经取得很大进步,坚持下去取得实质突破,中国经济一半的问题就处理好了,增长的质量和数量就会有保障。
第二是把能源和环保的模式搞清楚,否则我们会付出更大代价。关键在于,是不是还要沿着现在的路走,不断修公路、买汽车,毫无节制地增加石油消耗?这本质上是美国走过的道路。能源交通模式,涉及到环境,涉及到未来增长的质量生活的质量。
第三是教育。将来的经济增长一定要靠人才,靠知识积累和知识挖掘。现在特别担心教育方面的改革能不能有实质性推进,解决应试教育遗留的问题,真正提高学生素质。还有就是计划经济时期遗留下来的苏联式的科研管理体制,加上我们自己论资排辈“吃大锅饭”的习惯,官本位、行政化十分严重,必须根本改革。接下来,我们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必须创新,否则在未来,我们仍旧不会建立起真正的优势。
《财经》:正如你所说,城市化绝非简单的户口问题,而是背后的一系列制度机制、秩序和政府所能提供的公共服务的能力。早在20世纪80年代,你就沉迷于“一石三鸟”的构想,提出把一定数量的国有资产和国有土地收益划归社会保障体系,究竟是你的意识超前,还是时代在这方面发展过慢?或政策导向、偏好出了问题?
郭树清: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首先,对问题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不同时期把握问题的本质也会有差别;其次,就是既得利益与部门利益的问题;第三,还有传统思想的影响。总之,这既是认识问题,也是观念问题,更是利益问题,凡事一涉及利益格局调整就变得异常复杂,常常会感到推动乏力。
就拿土地来说,彼此都是利益相关方,具有占有权,但只要把土地及其增值收益给农民,很多人会反对,这固然首先涉及到基本经济制度和基本法律制度,也确实可能影响到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公共事业的发展。
1993年我第一次去台湾,谈到政府官员的腐败,台湾朋友说,最大的贪腐是把政府规划泄露给自己的亲友,让他们早得信息,去将来修路要通过的乡村买地,等待以后漫天要价。这是一个实际问题。西方也有两种情况,如日本,有的农民很厉害,硬不让步,飞机跑道都得拐弯;但也有像美国那样,宪法本身有规定,只要是公共利益,给予适当补偿,就可征用土地,老百姓也习惯了,在美国较少听到有“钉子户”之事。
国有资产划转社保,上世纪末就开始制定方案了,即国有企业上市融资时拿出10%减持,变现后交给社保基金,由社保基金理事会负责经营管理,但后来资本市场不景气,就停下来了,只保留了在海外的一部分。香港上市时,我们这几家银行都减持,也交钱了,但份额很小。其实不一定减持,划拨股份就行了,因为社保基金拿到钱后还是要投资的。投在国有企业、银行,既解决了国有股份具体代表的问题,也解决了多元化问题,不是汇金一家有养老机构、保险机构等,但目前这个力度太小,最好能再大一点,比方说30%或50%,因为是划拨,并不会影响企业的正常经营。
《财经》:这就是你说的“一石三鸟”,既解决了老百姓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
郭树清:对,还解决了国有企业 “所有者”的缺位问题,并且可以通过市场更顺利、更平稳地调整产权结构,包括解决国有企业和银行内部管理的机制转换,以及健全公司治理结构、防止“内部人”控制问题。同时,土地收益一部分转给社保体系,将农民全部纳入福利计划,也可以使农村人口城市化持续平稳,避免土地用途转变收益被挪为他用,甚至也可避免补偿农民的现金被农民自己挥霍一空。从理论上、法律上说,国有制或全民所有制如果具体融合到全国统一的社会保障制度,那么这种关系就更为清晰,也不会产生“垄断收益归谁所有”的质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