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制度经济学从何而新? 第一点新, 就是产权问题, 你只说私产是不够的, 说不清楚。我是根据阿尔钦的思想, 从科斯那里偷学一点过来。我不是先知先觉的天才, 我是后知后觉的, 我的本领就是学得快, 你还没有说完我就超过你了。人人都知道, 我的东西从哪里来我都会说出来, 很多人拿了我的东西出来讲都不说的, 而我是一定会说出来的, 因为我有恃无恐。我可以举一反三, 从旧制度经济学到科斯的权利界定问题, 我的佃农理论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 我没有感谢科斯,但有个同事告诉我, 你说的不就是科斯说的嘛, 我说,对呀对呀, 后来他的文章一谈起科斯定律, 一讲起科斯定律的引用, 就引用我的佃农理论。我对科斯文章念的很熟很熟, 受到他的影响我自己都不知道, 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是新制度经济学的开始。
第二点新, 就是交易费用问题。这也是从科斯那里引进的, 但是产权方面是阿尔钦带起来的, 而科斯是画龙点睛。他的权利界定那点很重要, 而科斯提到的交易费用问题, 在1937 年的文章也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情况之下, 轮到我来做博士论文, 我决定要写产权, 阿尔钦反对, 他说太深了, 拿不到博士。但是我坚持要尝试。
当年对我影响很大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就是戴维德。你们念书念过捆绑销售, 这个对我影响很大。在经济学范畴里面, 一边是收入的分配, 一边是资源的使用, 历来都是如此, 然后一个叫微观, 一个叫宏观。那么捆绑销售放在什么地方呢? 又不是资源的使用, 又不是收入的分配, 但这摆明又是一个经济现象。当初我学习的时候, 他们是用价格分歧来解释, 我一听就知道不对。
很多年后, 戴维德问我对捆绑销售怎么看, 我说你想出来的用纸卡度量电脑使用的频率, 这是天才之见, 但如果说是价格歧视就错了, 他马上同意。因为外界都说是价格歧视。现在这个问题, 你怎么来解释?这种现象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经济学书里面找不到它适当的位置, 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所以当我1966 年初期做佃农理论分析的时候, 一个晚上我就想出来了。我证明分成租金、佃农分成的效果跟地主本人去耕种或雇佣劳力来耕种, 或者用固定租金把它租出去, 效果完全都是一样的。某些假设不同, 但结果都是一样。这一点就是戴维德对我的影响。他说为什么会有佃农分成? 这种现象怎么解释?课本上有工资合约, 又有固定租金, 那么佃农要分成,这是很普遍的合约, 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 那你再进一步看, 这个捆绑销售也是同样的东西。也就是说,经济学少了一样东西。我做了很多年研究之后, 我去年已经出了一系列文章, 就是讲经济学的缺环, 这只是一个合约安排的问题。经济学没有注意到, 你现在去调查, 去看看所有的书, 所有的课本, 都没有讲到这些合约安排的问题。
所以, 新制度经济学, 阿尔钦有贡献, 科斯有贡献, 德姆塞茨( Demsetz) 也有贡献, 这个交易费用跟这个有效率的观点, 对我的影响都很大。施蒂格勒说的信息费用, 也有点贡献。那我的贡献在什么地方呢?我就是咬着这个缺环———合约, 合约是我做出来的,我常常是说科斯比我先, 其实是我做出来的。安排的问题, 越想越大。可以这么说, 假如能看清楚的话,看到权利的结构, 收入分配、资源使用也都是合约的安排问题。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不可以没有约束, 假如没有约束, 一定会有租值消散。租值消散又是一个大问题, 我也花了很多功夫来研究这个消散, 你要看租值消散的分析, 就要看我写的文章。私有产权可以减少租值消散, 当年中国是通过等级排列来减少租值消散。如果没有约束竞争, 一定会造成租值消散。真是租值消散的话, 大家都饿死了。
我常常说, 你们批评共产中国、批评共产制度欠妥。它是没有饭吃, 是很穷, 但是奇迹存在, 人口还增加了, 一定是在某方面对它有帮助。假如你是根据传统的分析, 没有私有产权, 无法无天的竞争, 人类怎么可能存在。但问题就是, 它有不同的约束方法,不同的约束方法就有不同的经济效果, 事实上就是不同的经济安排。所以, 当我看中国经济改革的时候,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它是从等级排列而分的权利,要转到用资产来排列权利, 你说由共产主义或者什么社会主义, 转到私产主义是不着边际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竞争是要受到约束, 所谓改革就是约束的方法要不一样, 这是我的看法。也就是说, 过去中国的制度是用等级来排列权利, 行政上有10 级, 不同的等级享受的权利不一样。有时候你这个级别可以分到一辆车子, 那个级别可以分到两个鸡蛋, 你是属于某个等级的, 你不用排队就可以买到鱼。我在1979 年到广州的时候看到那些人在排队, 在走后门, 对我来说真是大开眼界。后来我知道, 这是一种约束竞争的办法, 其实是一种合约的安排。
从新制度经济学角度看, 约束竞争的方法大致上有四种: 一种是等级排列; 一种是私有产权排列, 就是用资产来排列权利; 另外一种是用管制法律来排列权利; 最后一种就是宗教和风俗。这些都是约束竞争的方法。现在中国的改革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 其中最主要的部分都发生在80 年代, 就是从等级排列权利转移到资产排列权利。怎么转呢, 换言之, 它的转变就是从一种合约制度转到另一种合约制度。1981 年的时候, 我就看到这个局限的转变。假如这种局限的转变能继续的话, 中国就会转变。1982 年珠江三角洲开始了自由转业。那时, 香港的投资者到东莞珠三角一带投资的时候, 他们不愿意请那些国家职工或合同工, 自由转业就开始了。这是很明显的,此时这个所谓等级排列权利就守不住了。国内当年的等级排列, 是要有**监控你的职位, 假如他能自由转工的话你能怎么排列他。所以我在1982 年后期,1983 年左右我就说中国的改革不可能再走回途路。这一点也被我说中了, 我不是看水晶球的, 因为事实上是守不住。1984 年贪污开始盛行, 我非常高兴, 因为以前要靠走后门, 走后门不犯法, 它是靠等级排列权利。但是变成贪污意味着等级特权开始瓦解了, 那怎么谈得上走回头路? 我这一类的推断是新制度经济学的推断, 其准确性, 就等于说你把苹果往上一抛它一定掉下来一样。有这样的转变, 就会有别的转变。
所以讲到新制度经济学, 我认为它要走向局限约束, 要往合约那方面走。这个功劳是我的, 租值消散的看法, 这个功劳也是我的。权利的界定, 这个功劳是科斯的, 交易费用也是科斯的, 虽然我把交易费用推远了很多。但是产权重要的问题, 这一点是阿尔钦的。假如你说交易费用的存在和经济效率的关系, 这一点是德姆塞茨的, 当年搞新制度经济学的就是这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