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致命的自负
不论“证伪主义”是否被曲解,要把马克思主义逐出“科学”殿堂,看来都决非易事。其中的难度,并不在于“证伪者”所使用的方法不够“现代”,也不在于“证伪主义”不够“科学”,而是在于那些“证伪”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人往往存在一个致命的自负:对基本逻辑和常识缺乏起码的尊重。这种“自负”在王文中很有代表性,下面我们就来看看王文是怎样蔑视常识的。对于“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王晓升大致给出了三个理由来证明其“伪”:
第一个理由是:“‘世界’虽然是由‘世界上存在着的一切要素’组成的,但是‘世界’的性质并不必然等于‘世界上存在着的一切要素’的性质”;因为,“总体(无论这个总体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的性质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总体中的一切要素的性质。”(王晓升,2007年,第12页)
从世界的共性与世界组成要素的个性存在区别这个前提出发,王文指责“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混淆了世界与世界不同组成要素的性质。我认为,这种指责是在玩文字游戏,是不能说服人的。常识表明,“总体”虽然是一种高度概括,但这个概括并不是“专制”的,因为这个概括本身并不意味着,总体中的“要素”必须与总体本身“简单等同”。我们以“人性”为例:不同的民族以及不同社会背景下的人群,甚至不同个人的秉性特征,与“人性”这个总体性概念就不能“简单等同”。比如,“经济人假设”认为:“人是理性的”或“人是利己的”。“经济人”的这个总体性假设并不表明,“世界上的一切人”在性质上都必定是“理性的”或“利己的”(精神病人就未必理性)。再如,马克思认为:在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高度提炼的总体性概念,也并不否定具体个人的个性气质和特征存在差异。问题是,总体与个体之间虽然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差别,但我们并不会因此否认,在普遍性的层面上,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普遍概念,比“孤独的鲁滨逊”这个特殊概念,显然更具科学性。
“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是辩证法的常识,它不仅表明“没有特殊性,就没有普遍性”,而且还表明“特殊性包含了普遍性”。正如人的共性只能存在于张三、李四、王二等具体的个人之中那样,“世界是物质的”也只能存在于组成世界的具体要素之中。我们当然不能用普遍来抹杀特殊,但也不能用特殊来否定普遍。其实,把这两个命题“简单地等同”起来的,甚至互相对立起来的,并不是“世界是物质的”这个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而是王晓升自己的主观建构。
第二个理由是:“而‘世界是物质的’命题却不是经验可证实的命题。我们不能在‘观察’的本来意义上观察世界。这种观察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观察世界中的要素,但是不能观察‘世界’。在生活中,我们可以观察我们面前的具体事物,但是我们不能观察‘我对于事物的观察’。同样的道理,我们生活在世界中,我们只能观察世界中的要素,但是不能站在观察者的位置上来观察‘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这就是说,‘世界’具有怎样的性质,是我们所无法观察的。”(王晓升,2007年,第12页)
毫无疑问,我们当然无法观察“抽象的”世界,更不可能观察世界的“性质”,我们“只能观察世界中的要素”。这就如同我们不能观察一个抽象的人,而只能观察具体的人(男人、女人、白人、黑人等等)是同一个道理。但是,不能“观察”并不等于不能“抽象”。比如,不能观察“人性”,我们就不能抽象出“人是理性的”、“人是自私的”、“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了吗?按照这样的逻辑,那么,王晓升在文中频频使用的“世界”、“物质”这类总体性概念,也都是“不科学”的,都应当归入王文所批判的“形而上学”的范畴之中。
不论用什么逻辑来检验“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这个逻辑也应当能够检验王晓升自己的命题,这叫着“逻辑自洽”。既然王晓升说:“‘世界’的性质并不必然等于‘世界上存在着的一切要素’的性质”,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世界”这个概念也就不能等于“世界上存在着的一切要素”这个陈述了。如此一来,“世界”这个概念的合法性又如何在王文的语境中得到维护呢?同样的逻辑只能检验别人,而不能检验自己,这种逻辑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正是这种逻辑上的混乱,使王晓升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困惑之中:“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是需要证明的”,可是“任何经验证明都是无济于事的”的,因为任何具体的个别经验,都不能为普遍的“共性”提供有效的检验。于是,王文就有了下面的第三个理由。
第三个理由是:“对于一切唯物主义者来说,‘世界是物质的’这一命题是不容置疑的。或者我们可以像康德那样,认为这一命题像先天综合判断一样具有确定性。但是,我们又不能证明这种确定性。显然,这种确定性不是在经验意义上说的。这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确定性”。(王晓升,2007年,第13页)
把“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的“确定性”排除于经验之外,王文给出的理由十分武断:先给这个命题扣上一顶“形而上学”的帽子,然后得出结论:“既然形而上学的信念是对别人说的,是需要证明的,而且任何经验证明都是无济于事的,那么,我们对这种信念的证明就只能是形而上学的证明”。(王晓升,2007年,第14页)这个理由之所以武断,就在于:它对“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来源于日常生活和实践,完全熟视无睹。问题是,什么样的“证明”才是“经验证明”呢?什么样的“经验证明”才能让王教授满意呢?综观人类科学发展的历史,不论是“证实”还是“证伪”,支撑科学的“经验证明”都不可能是“完备的”、“绝对的”和“封闭的”,而只能是“有限的”、“相对的”和“开放的”,一句话:是“发展的”而不是“一劳永逸”的。此外,我不得不再次指出王文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对于“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王文一边说它“是需要证明的”,另一边又说“任何经验证明都是无济于事的”。请注意,“任何……都是……”这一类的全称陈述,恰恰是王晓升所鄙视的“形而上学”的普遍命题。
其实,撇开意识形态的偏见不论,诚实的学者都不会否定,“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并不是建立在没有经验根据的玄思冥想之上,而恰恰来自于从证实或证伪的角度上,各种具体经验对该命题的严格检验。尤其是,这些“经验检验”至今仍然处于进一步的开放和发展之中。正如恩格斯所说:“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而这种物质性不是魔术师的三两句话所能证明的,而是由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长期的和持续的发展来证明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第383 页)
必须指出的是,王文的“自负”除了表现在对常识的蔑视以外,还表现在对基本逻辑的不尊重。比如在《之间》一文中,王晓升把“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置换成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物质的”(王晓升,2008年,第9页)。经过这样的置换,“世界是物质的”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就被王晓升教授变成了这样一个谬论:“这个命题可以理解为,世界作为整体是物质的。但是这样的理解显而易见是无以为据的,因为在世界中还存在着精神。”(同上)我不得不说:这是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严重歪曲。众所周知,“世界是物质的”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物质的”,这是两个有着本质区别的命题:前一个命题的含义是指世界在本体意义上是物质的,但并不否定世界在现实层面上、表现形式上是丰富多彩的,是有非物质成分的;后一个命题则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存在都定义为“物质的”,而不论它们是本体还是现象,是物质还是精神——这显然是荒谬的。至于世界的本体究竟是什么,物质本体论是否成立,当然可以讨论(参:俞吾金,第3-11页),但是,用偷换概念的办法来否证“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的“科学性”,显然是很不严肃的。
五、结 语
(1)本文的结论并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就不能质疑,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就不容讨论;而是说,用开放的学术态度来验证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如果想利用某种“科学划界”的霸权,进而取消马克思主义被验证的起码资格,甚至以为通过“科学划界”,就可以把马克思主义打入“伪科学”的行列,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得计,就未免太狭隘了。
(2)我们欢迎对马克思主义的合理批评和质疑,但是,我们也应当对意识形态偏见保持清醒认识。正如美国学者格里芬所说:“科学不是真理的不偏不倚的仲裁者,它不能无视相互斗争的社会力量,科学是一个相当偏私的参与者,利用自己的地位使某些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合法,而使另一些力量非法。”( 大卫•格里芬,第11页) 在这个问题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提醒值得我们思考:“当今那种占统治地位的、在幕后起作用的、把科学变成偶象的意识形态,较之旧式的意识形态更加无孔不入和不可抗拒,因为随着对政治问题的掩盖,它不仅仅为一种占统治地位的特殊的阶级利益辩护和压抑另一阶级的局部的解放要求,而且还侵袭了人类要求解放的旨趣本身。”( 陈学明,第184页)反思我国近几年来有关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讨论,难道问题不正是这样的吗?
(3)笔者从“证伪主义”的维度来评判有关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指责,并不是说,波普尔与马克思是同路人,而是说,即便用时下流行的“证伪主义”,也不能有效地驳倒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其实,尽管波普尔对马克思主义给予过“一定”的认可,但在《猜想与反驳》一书中,他以“辩证法是什么”以及“社会科学中的预测和预言”为题,专章批判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决定论。诚然,他关于“马克思主义自身变成了一种教条主义”的指责,在某种程度上值得认真对待,但其中有很多观点,显然值得进一步商榷和澄清。因本文主旨和任务所限,对此我只能另文讨论了。
参考文献:
[英]波普尔,1986年:《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傅季重 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丛大川,1998年:《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科学吗?》,载《哈尔滨师专学报》第4期。
何中华,2004年:《“重读马克思”:可能性及其限度》,载《山东社会科学》第11期。
王晓升,2007年:《形而上学命题的困境和马克思在形而上学领域中的革命》,载《哲学研究》第11期;
2008年:《在形而上学与日常知识之间—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的三个基本命题》,《哲学动态》2008年。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1995年,北京:人民出版社版。
[加]撒加德,2004年:《为什么占星术是伪科学?》,载任定成主编《科学人文读本•大学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参见:V•Ilyin and A•Kalinkin,The Nature of Science, An Epistemological Analysis,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88, pp.15-18.
Smith, V. L.,“Experimental economics: reply”,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5: p. 265.
列宁,1972年:《列宁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1995年,北京:人民出版社。
参:俞吾金,2008年:《马克思对物质本体论的扬弃》,载《哲学研究》第3期。
[美]大卫•格里芬,1995年:《后现代科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陈学明,1992年:《哈贝马斯晚期资本主义论述评》,重庆: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