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尔·奥尔曼是美国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学派的代表人物。奥尔曼显然察觉到卢卡奇和阿尔都塞对马克思辩证法的两极解释既有深刻的一面,又有明显的片面性。他提出的内在关系辩证法,显示出了试图综合卢卡奇和阿尔都塞的合理因素同时又克服它们各自的片面性进而维护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革命性相统一的旨趣。
奥尔曼责备卢卡奇等许多马克思主义的解读者没有循着内在关系哲学的思路来对马克思的辩证法进行正确的解释。而在他看来,内在关系恰恰是马克思辩证法的本体论的根据和支柱。内在关系哲学的基本信念是,构成整体的那些关系表现在整体的部分之中,每个部分本身与其他部分直至包括进入整体的一切事物之间的所有关系都被纳入自身是什么的规定之中。在这里重要的是,关系与事物是不可分的,任何事物所处的关系都是该事物自身的本质。例如,同那种认为资本是一种事物,而它的关系完全是另一种事物的观点不同,对马克思来说,资本本身是一种关系,物质生产资料和劳动、价值、商品等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当做资本是什么的部分而深入资本之中。马克思把“事物本身”称为“它们的相互联系”。而且,这种关系在时间中向后和向前延伸,以至于资本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进的过程中的存在条件,及其向未来发展的潜在都同样被看成了它是什么的部分。奥尔曼把这种将现实当作由内在相联的部分构成的总体观与“原子论”的总体观和“形式主义”的总体观进行对比和区分。按照奥尔曼的看法,“原子论的观点”从笛卡尔一直延续到维特根斯坦,这种观点把总体看成单个部分的总和,无论这种单个部分是事物还是事实。“形式主义的观点”出现在谢林、黑格尔以及许多现代结构主义者那里,这种观点认为总体是独立于部分之外的,并完全支配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历史主体就是整体先在的、自主的趋势和结构。据此,奥尔曼批评了阿尔都塞结构总体观,认为“阿尔都塞的根本错误在于误用了结构的概念,与黑格尔误用观念的概念的方式极为相同,即,在考察许多具体事例(······)的基础上所做的一个概括被当成了独立的存在,然而它被说成是决定着使它得以产生的事例本身。”[9]
奥尔曼认为,与上述两种观点不同,在马克思由内在关系构成的整体那里,整体在结构上与其各个部分——相互作用的事件、过程以及现实世界的条件——是相互依存的。在各个部分不断的相互作用和发展中,整体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使其在早期阶段的内在可能性变成现实。通过这种不断的变迁和相互作用,我们向后可深入现在的起源,向前可看到现在可能的未来,因此,这种不断的变迁和相互作用是这个世界首要的显著特征。另一方面,由于这种相互依存是结构性的即植根于相对稳定的联系中,所以,同样的相互作用给予了这种整体相对的自主性,使它能够作为一个整体与它的部分发生关系。
基于这种总体观,关于事物的过程观(包含着事物的历史和可能的未来)和关系观(把一种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当做该事物本身的一部分)就不是相互割裂的,更不是相互对立的。例如,关于资本,马克思在把资本作为一个过程进行抽象时,完全将资本的原始积累、积累和集中(总之,资本的真实历史)作为资本本身的一部分包括了进来;而把资本作为一种关系的抽象则将它与劳动、商品、价值、资本家以及工人(或任何促成了它的产生和功能的事物)之间的实际联系作为它本身的构成方面而放到了同一名称之下。总之,马克思借以思考和研究资本主义的每一个要素都既被抽象成了过程,也被抽象成了关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奥尔曼同阿尔都塞最大的不同是,阿尔都塞强调结构性的关系而把自己的视野封闭在横向的现在关系中,并因而否定从现在关系中研究历史演变的可能性;而奥尔曼的内在关系下的现在不仅包括横向的关系,也包括了纵向的关系,而且任何一种事物都同时既是横向关系也是纵向关系。“这样一来,现在就不再是思想的牢笼,而与过去和未来一样,成了一个暂时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它与这一过程的其余阶段有着必然的和明显的联系。正是通过分析被以这样的方式加以思考的现在,马克思才自信能够看见未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显著轮廓。”[10]
以对资本的分析为例,奥尔曼指出,对于马克思来说,资本不仅仅是用来创造财富的物质生产资料,相反,资本还包括了这些具体生产资料发展的早期阶段,或“原始积累”,甚至包括一切使资本以其独特的方式创造财富成为可能的东西。而且,资本把现在正在发生的资本积累与它的集中和积聚趋势,以及这种趋势对世界市场的发展和最终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影响统一起来了。他指出,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增加剩余价值的趋势,和随之扩大生产的趋势,以及因此而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资本包含着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种子,这还清楚地表现在:资本日益社会化的特征,以及物质生产资料日益脱离资本家的直接控制,使资本家比他已经表现出来的还要多余”,[11]等等。正是由于内在关系辩证法既关注结构的向度也关注历史的向度,奥尔曼坚持了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看作是暂时的、过渡的而不是永恒不变的观点,从而维护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性;另一方面,由于奥尔曼注重对关系的分析,而不像卢卡奇那样,简单地把社会总体归结为同一的主体-客体并最终用主体吞没客体,从而也维护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可见,奥尔曼的内在关系辩证法既超越了卢卡奇也超越了阿尔都塞,他为我们深入探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