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政治经济学发端于欧洲启蒙运动以后的现代社会。16世纪初叶的欧洲诸国,尤其是西班牙、荷兰、英国和法国,孕育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早期形态。17一18世纪,重商主义、自由贸易和重农主义等三个典型的早期政治经济学理论形态日渐成熟.其中以亚当·斯密等人为代表的苏格兰政治经济学为佼佼者。从某种意义上讲,亚当·斯密可谓早期现代(early modem)西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集大成者,他真正地塑造出一门现代意义的政治经济学。此后。政治经济学经过李嘉图、马克思以及诸多19和20世纪经济学大家的发展,而进入一个思想更为广阔和多元的理论场域。
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演变、发展甚至在20世纪以来的衰落,这不是本文所探讨的主题。本文着重予以说明的是两点。第一,早期现代的政治经济学是基于国家构建和市民社会的形成之双向互动过程中的一种有关国民财富的性质与产生机制的理论探讨.它是与现代国家、现代社会与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包括劳动分工、货币流通、信托资本以及自由贸易乃至商业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等)相关联的,因此探讨政治经济学必然要与上述的诸多因素贯穿起来综合加以探讨,也就是说,一个脱离了现代政治和现代社会的完全抽象的政治经济学是不存在的。尽管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原理体系,但这个体系是与早期现代尤其是与英国18世纪的政治构建和市民社会密切相关的。第二。我们看到这样一个趋势,那就是政治经济学在19世纪达到了一个高度繁荣之后很快就开始趋于衰落,甚至退出了主流经济学的领域,新古典经济学诸如货币理论、增长理论、企业理论、产业组织理论、劳动力市场理论等成为现代西方经济学的主流。近年来在经济学界,一种去政治经济学或反政治经济学的思想大行其道,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这样一个过程恰恰从另外一个侧面揭示了现代政治经济学的历史使命在西方业已完成,也就是说,西方社会或现代社会随着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制度化构建之完成,早期现代的政治经济学所诉求的有关国民财富发生机制的政治与社会的制度前提已经确立,因此政治经济学最根本的使命也就完结了。现代经济学则是在这样一个前提和预设之下展开有关国民财富发生机制内源探讨的,在这里基本的政治的外部性问题不再作为一种变量直接纳入经济学的理论体系之中。
如上所述,本文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概括,那就是早期现代的政治经济学包含两个基本层面的内容,一是构建一个国民财富发生机制的政治与社会的前提性制度框架(尤其是主权国家的宪政框架)。另一个层面,则是探讨在这个框架之下个人财富与公共财富之间的关系以及围绕着国民财富而发生的有关劳动、生产、交换和分配等经济领域的诸多经济、政治关系。上述两个层面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尤其是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内容。现代经济学则是把古典政治经济学做了较为系统性的层次分离。把原先第一个层面的问题作为外生变量置于经济学范畴之外,将政治的归政治、不放在经济学语境中加以探讨;而集中探讨第二个层面的问题,并由此分化出诸多理论流派。所以,现代经济学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第二个层面问题的专属性学科制的分化与扩展,但是,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现代经济学不再处理第一个层面的问题,并不等于这个问题不存在。而是把第一个层面的问题,即经济学的政治性(国家、宪政层面的,非ZF政策层面的),作为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或预设而设立了。只不过由于现代经济学的滥觞。原先自明的前提设立反而在它们的局部扩展中被一步步抽空了。以致于没有谁再提及。就像政治学的利维坦,大家都把它忘记了,或者说它主动藏匿起来了(有人说它在沉睡),但是,藏匿(沉睡)不等于不存在,一旦需要,它会苏醒、现身,那时将是非常恐惧的。所以,我们如果不理解这个现代经济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之间微妙而严峻的关系.将会铸成大错。
在主流的西方古典政治经济学——现代新古典经济学之外.本文还要扼要说一下另外几种变异的政治经济学。
第一个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政治经济学。从学术谱系来看.马克思本人的政治经济学属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奇特而伟大的产物,马克思接续英国李嘉图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并把19世纪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与德国的黑格尔哲学结合在一起,构建了一种新型的通往共产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按照马克思的设想,未来的共产主义是一个按需分配的社会,所以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有关财富(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的经济性也就毫无意义了,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最终导致的是一种绝对政治的去经济学。从这个视角看。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政治性或对于资本主义的政治批判是他的最高教义,这与西方现代去政治的新古典经济学(完全的经济性)恰恰是截然相反的,而它们的实质是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两个层次的问题。即政治性与经济性,各自发挥到极致。至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尤其是列宁、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不过是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教义实证主义化了,搞出了一个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这个模式把马克思政治浪漫主义(不可实证性)硬性地予以经济化,最终只能导致哈耶克所谓的“奴役之路”。此外。需要补充的是.马克思主义在现代学术框架内也产生了许多新的变形。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内,诞生出“分析马克思主义”.有罗默、普沃斯基、艾尔斯特、鲍尔斯等代表人物。这些学者利用新古典经济学的工具,重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剩余价值、阶级斗争、剥削等概念,也取得了与新古典经济学类似的技术性结论。然而这种分析马克思主义,割裂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核心观念与历史哲学之问的关联,实际上也是将马克思的思想工具化了。虽然他们也有很多重要的研究结论,甚至也能为新古典经济学者所接受,但仍然是将马克思主义去政治化了。
第二个是吉尔平的国际政治经济学以及现代左派的中心一依附和“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等。古典政治经济学从总的特性来说属于一种“内政的”政治经济学,虽然它主张市场经济、自由贸易、资本无国界等,但其政治性主要涉及内政,构建的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宪政制度。当然,这种政治经济学也不乏具有那个时代的准帝国性和全球性,但它的政治经济学之政治的中心还是内政的,也就是说,构建一个政治的与法律的国家制度为其治理下的国民财富或市场经济的自由发展提供保护机制是其政治性的内涵,至于国家间的围际政治经济学则是其外部延伸。现代的国际政治经济学颠倒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上述主次关系.它把国民财富的基础归结为国家间的基于国际政治的经济结果,因此,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内政方面被它们淡化或遮蔽,而放大或突出了政治经济学中的困际经济关系的政治性,并凸显出国际政治的丛林原则。
如果说吉尔平的国际政治经济学还注重国际法、国际机制等一些法律化的制度建构对于全球经济财富的正面意义,那么到了现代左派尤其是一些激进主义的新左派那里,全球秩序就遭到了彻底的颠覆,诸如现代世界体系、白银时代以及中心一依附等一些批判性的社会政治一经济理论,它们从绝对政治的高度,结合后发国家融入现代化的失败教训,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及其经济帝国主义(通过科技、军事、金融等手段对于全球资源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资源的血腥掠夺)展开了满腔义愤的批判和控诉。在它们看来。现代社会是一个绝对不平等的社会。西方国家的国民财富根本不是传统经济学家们所说的是通过劳动、交换等方式创造出来的。而是从后发国家那里榨取和掠夺来的,因此,新自由主义等现代经济学完全是一派胡言。从上述意义上说.它们也属于一种形态的政治经济学,即国际的批判性的政治经济学,这一本质特性倒是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同构。只是时代背景有所不同,而与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相去甚远。与古典正统政治经济学则大相隔膜。因为它们极其忽视内政的制度建设,对于西方国家的内政意义上的宪政法治建设于经济的积极作用视而不见。对于导致后发困家经济失败主因的宪政法治的严重缺失只字不提.把责任推卸给西方霸权与不平等的世界秩序。这种解释倒也轻松,只是如何建设,就难免陷入道德主义的乌托邦。
第三个我把它称之为一种现代、狭义的政治经济学,严格地讲,也可以说是政治经济学的分类形态。
其一。是布坎南等人一再论述的立宪经济学,在我看来,这种立宪的政治经济学只属于一种公共政策层面的政治经济学。或ZF论意义下的政治经济学。这派经济学敏感地发现了现代主流的经济学那一套沉迷于关于边际效用、货币供应、消费偏好等纯粹的经济性,搞得越来越像代数学,忽视了现代经济的公共性.忽视了ZF、宪法以及政策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因此,它们关注ZF失灵、公共性缺失、搭便车、权力寻租等问题,试图重新开辟出古典政治经济学中的政治性维度。此时,它们更强调论述,一个ZF或者说国家在一般日常政治条件下的公共财政问题,从某种角度上讲,这是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国家构建理论细化为财政手段,而给予精致的理性分析。诸如ZF财政、税收、福利、教育、环保、医疗等重大的公共政策的政治一经济问题。应该看到,上述问题确实是困扰着西方现代社会的一些主要政治一经济问题.所以这一派经济学的凸显有着现实的社会背景。
其二.是阿罗开创的社会选择理论,以及卢卡斯、萨金特等人的从新古典经济学内部衍生出来的新政治经济学。前者主要探究社会偏好加总、集体一致的逻辑基础、功利主义的基础以及投票问题,其理论核心是几个不可能定理。如阿罗不可能定理、青巴德不可能定理、森不可能定理等,证明了现代政治理论根本逻辑前提上的困境.以及解决这些困境所要放松的前提假设。这些理论与正义理论、权利理论、契约理论等现代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论题有许多重叠的部分,然而毕竟过于抽象和理想化,缺乏历史维度和实证方法,不能对复杂的现实政治问题提供直接帮助。后者的理论基础是一般均衡理论,其要点是把政治“内生化”、“经济化”。即将政治博弈、政治策略、政治周期等看作经济增长和波动过程中的产物.以技术进步、知识创新和结构调整等外在冲击作为经济一政治变动的根本动力。
其三,是从新制度经济学、交易费用理论、路径依赖理论等衍生出来的新政治经济学,最典型的如经济学界新星阿西莫格鲁的《独裁与民主的经济根源》所表现出的研究路径。诺斯的制度变迁理论、兰德斯的国家起源理论和格雷夫的以博弈论重述市场发生历史的研究。为现代经济学以交易费用理论和博弈论等分析工具进入经济史、政治史提供了可能。阿两莫格鲁、迪克西特、巴泽尔等人,以更精致的数学工具综合了上述这些思想,从国际政治、经济历史中抽象出可供分析的制度类型,加以分析。这套分析在探讨局部制度方面非常有力,也能获得实证的有力支持,然而它却无法推广到对一般政治的讨论.故而也有很大的局限性。此外,我所谓的第i种现代的政治经济学还有阿兜塞尔罗德的通过复杂理论、计算机仿真技术来研究的新政治经济学,以及美圈麻省大学的“桑塔菲学派”等。但是几乎所有上述的现代新政治经济学,它们的研究都忽视了对宪政国家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反思,具有某种去政治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