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金耀基,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讲座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院长。著有《中国社会与文化》、《中国政治与文化》、《剑桥语丝》、《海德堡语丝》、《大学之理念》。
作者自述:
“什么是大学?”这个问题,我真正认真思考是70年代中作客剑桥大学时开始的。想必是剑桥大学古典的浪漫气象与现代的理性精神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从探索剑桥的历史、文化、体制,一直探索到今日大学之源头、流变与功能。我的探索之旅从英国剑桥延长到美国的剑桥(当时作客于麻省理工学院),还写了《剑桥语丝》的小书。回港后不一年,1977年春被聘出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院长,由是更不时对书院、大学之功能与角色有所反思,就在这个时期,在理论与实践的体认中,我对大学之理念、性格以及种种衍生的问题写下了一系列的文字,1983年的《大学之理念》就是这些文字结集而成的。
《大学之理念》在80、90年代的台湾曾引起不少回响与共鸣,它一连印了十二刷,并且在台湾的大学改革运动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影响,其中有几篇文字还被有些大学指定为通识教育的读物。中国是一个高度重视教育的国家,一个有教无类的教育家——孔子——被推崇到至圣先师的位置,这是其他文化所未有的。诚然,中国从古以来自有一套教育制度,汉代的“太学”是当时最高的学府,直到清代仍有国子监之设,它是与汉代太学一脉相承的。但清末以还,中国的教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1905年之“废科举,设学校”,是中国教育制度至为关键性的“现代转向”。北京大学是中国现代型大学之开端,而北京大学之制度与精神,实是借镜西方大学的,所以中国的现代大学是“横向的移植”,而非“纵向的继承”。由西方移植过来的大学,要在中国生根茁壮,无可避免地会经过一个制度建构的转化过程,它的完善化、精致化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的。大学曾有人说是世上最美的一种机体,而在今日知识经济的时代,大学作为发展知识主要的地方,已经成为社会中最重要的一种机体了。诚然,大学越变得重要,就越需要对大学之理念与功能进行反思。何谓知识?知识是否只是一种或一型?大学又是否只是求真,而与美、善无涉?不夸大地说,大学之发展方向关乎到一个国家的文明之性格。我们对大学不应采取一种狭窄之工具主义的观点。《大学之理念》是我个人对“大学之为大学”的一些看法。当然,在书中处处透显出我的主观的价值倾向。
《大学之理念》原版是17年前在台湾出版的,在这个新的牛津版本中,我删去了原版中6篇短文,增加了4篇新的文字,我希望这个牛津版的《大学之理念》能继续引起关心中国的大学前景的人一些思考。是为序。 2000年9月
象牙塔与服务站
古时大学或书院大约都好建造于深山白云之乡,以期远离尘俗,即使坐落在大都名城,亦是高门危墙,自成一天地。牛津、剑桥的一个个书院,其门墙之内外,有如两个世界。昔时确系以高门危墙象征灵俗两界之隔。中古时候,大学有所谓“学袍”(gown)与“市镇”(town)之争斗,学袍者象征学府,市镇者指社会之权力。大学与社会似乎始终存在着一距离。而大学亦给人一种崖岸自高,遗世独立的感觉,我不知从几时开始大学有被称为“象牙之塔”者。所谓象牙之塔,其义与了尼生(Tennyson)所倡“艺术之宫”一词同(此指为艺术而艺术,无视社会痛苦而言),大约指大学只为知识而知识,并不关心大学外面的民生社会之问题。如大学之被称为象牙塔确系指其“为知识而知识”而言,则历来许多伟大的大学确是“象牙塔”。而许多论大学之理念如耶士培者,亦均认为大学应只以追求真理为鹊的,且不管其对社会之影响为如何。持此种看法者,都认为惟如此,学术始得发展,真理始能渐现,而知识之金庙始能建立,而大学对一时一地虽或无所贡献,但持之恒久,必能增进人类之智慧与社会之福祉。在某个意义上说,大学之为象牙塔的确有些知识的贵族感,也的确有意地在与社会保有一心智上的距离,而大学亦以此而自成为一独立的“学人之社会”。但到了现代,教育在民主化,平民化与社会化的意理冲激与压力下,大学的“象牙塔”形象已成为批评讥讽的对象,大学的大门已经不能不向大社会敞开,大学已被迫或自动地对社会提供实用而逼切的“知识”,以作为其存在之合法性的基础。自二次大战之后,大学与社会的结合更进一步。至于在“综集大学”的理念下,则大学与社会已结成一片,大学已不再是一独立的“学人之社会”,而成为大社会知识工业的神经中枢。
今日,大学之最流行的形象不是“象牙塔”,而是“服务站”了。社会要什么,大学就给什么;政府要什么,大学就给什么;市场要什么,大学就给什么。大学不知不觉地社会化了,政治化了,市场化了。大学与外界间的一道有形或无形之墙已经撤销了。在这种情形下,大学已非一独立研究学问之地,而成为即产即用的知识的工厂,大学与社会间的一个保持清静思维的距离也消失了。诚如芝加哥大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贝娄(SaulBellow)所说,大学已不比《时代杂志》更多一些“象牙塔”的情调了,大学像任何地方一样,也似乎出现了他所说的“大喧闹”(greatnoise)。他认为“大喧闹”是“诗”的大敌,我们也可说“大喧闹”是教育与学术的大敌。 现在很少人再为大学是“象牙塔”的理念辩护,但却有无数的人为大学是“服务站”的理念而倡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