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传系据《史记》与《庄子》,而为之文理补充。《史记》老子传,系与庄子申韩合传,虽较墨子为详,然远不若《孔子世家》。孔子问礼于老子,叹其犹龙,而传中所记,仅寥寥数语;若仅止乎此,孔子当不致兴犹龙之叹也。前人史料,可资参证者,厥唯《庄子》一书:庄之于老, 犹孟之于孔也,故其记述较详。且为一个大思想家作传,应使人读其传即可由之而想见其人,并由之而得其中心思想之主旨概略。愚生也晚,不得见老子,然读其书,犹可想见其人,向往之心,无时或已; 故特重为之撰新传,藉张绝学之幽渺,而正二千余年来之简失焉!凡 所引述,均有本源;于两千余年后,传两千余年前之大圣,并欲有以 张道家之统绪,若妄为臆说,则不足以昭信于后人矣(读本传时,注宜参究。注多精辟语)。
老子者,①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③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④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 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面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甚矣,子之不 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⑤
孔子复言仁、义,⑥老子曰:“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 而不可久处,觏则多责。⑦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 肤,则通夕(夜)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先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惚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 亡子者邪?⑧且予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己朽矣,独其言在耳。君子得其 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 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 以告子,若是而已。”⑨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未闻道,求之于度数而未得,求之于阴阳 而未得,复南之沛往见老子。⑩老聃新沫(沐),方将披发而干,慹焉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 体,拙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 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 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化,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 无端,而莫知其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 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 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 胸次。夫天地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 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 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 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 然。夫水之于沟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 地之大全也。”
孔子归,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 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⑿
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⒀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老子,隐君子也。⒁
老子修道,其学以自然为宗,以道德为体;以清虚为正,以无为为用;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损为益,以诎为伸;以无知无欲为教,以无身无己为训;以利而不害普物,以反而自成济道;以柔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以反朴还淳为修,以归真复命为纪;以自隐无名为务,而澹然独与神明居。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人皆求福,己独曲全;人皆贵得,己独不争;人皆贵有,己独 尚无。凡有所行,与世反矣!故不为世知。其为道也,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老子者,其古之博大真人哉。⒂
或曰:“老莱子楚人也。著书十五篇,与孔子同时云。”⒃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⒄老莱子之教孔子,示之以齿之坚也,六十而尽,相靡也。⒅与老子常枞之徒,同尚柔者也。⒆
自孔子死之后,一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 曰:“始秦与周合而别;别五百岁而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 或云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⒇盖老子百六十有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21)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邛太傅,因家于齐焉。(22)
老子无为自化,清静自正。(23)贵道德而小仁义,轻礼法,贱兵刑。 后世之学老子者,则诎儒学,儒学亦诎老子;(24)道不同,不相为谋,岂 谓是邪?(25)夫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至乎其极,大通于一,岂有分邪?是谓玄同!(26)
【附 注】
本新传共分为十段:(一)叙孔子姓名里居。(二)叙孔子适周问礼 于老子。(三)叙孔子南之沛问道于老子。(四)叙孔子归而赞老子。(五) 叙老子西隐著书。(六)总叙老子学旨。(七)插叙老莱子。(八)插叙周 太史儋并述老子年寿。(九)叙老子后嗣世系。(十)叙儒学与老学之互诎,实则无所用其分也,以为总结。
①老子为何称老子?或曰:“生而皓首故称老子。”或曰:“以其年老, 故称其书为老子。”胡适认为不足信,而以“老”或为其字,春秋时人常 将字用在名前,如叔梁纥,孔父嘉,孟明视,孟施舍等:前二字均为其字,后一字方为名。又如孔子弟子冉求字有,《论语》中又称有子,即为 一例。又认或为其姓,谓古代氏姓有区别,老子系姓老而氏李。严灵峰 考证春秋前有老姓,如颛项子有老童,《左传》宋有老佐,鲁有老祁,晋 文公有老古,宋大夫有老成方,楚有老莱子。唯时至今日,当时为何称 老子,又称老聃,已难为可资征信之定论矣。唯其为集我国道家学术思 想大成之宗师,与其所著《道德经》一书,为我国道家之圣经,则为无可或疑者也。
②司马贞索隐云:“楚苦县本属陈,春秋时,楚灭陈,而苦又属楚, 故云楚苦县。”《后汉书·郡国志》云:“苦,春秋时曰相。”曲仁里属相之赖乡。楚灭陈后,改相为苦,今河南鹿邑县。老子后又移居沛,今江苏徐 州。故《庄子·天下篇》云:“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 老聃。”后仕于周,终隐于秦至卒。
③王念孙《史记杂志》云:“史公原文,本作‘名耳,字聃,姓李氏。’ 今本姓李氏,在名耳之上,字聃,作字伯阳,谥曰聃。此后人取神仙家改 窜之耳。案索隐本为:‘名耳,字聃,姓李氏’七字,注云:‘案许慎云: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阳,非正也。老子号伯阳父,此传不称 也。’据此‘则唐时本已有作字伯阳者,而小司马引《说文》以正之,取古 时名字相配之义,而不从俗本,其识卓矣。’”叟按:念孙之说是也。字伯 阳,见于《列仙传》。《史记·周本纪》集解引唐固曰:“伯阳甫,周柱下吏 老子也。”伯阳甫生于周幽王之世,此乃误混为一人。故删“字伯阳”。魏 源氏直认:谥曰聃,误。谓“匹夫无谥,聃又非谥法,其妄无疑。”《史记. 始皇本纪》曰:“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以行为谥。”张守节正义 曰:“聃,耳曼无轮也。”故非谥法。据《经典释文叙录》改正,按《叙录》 曰:“老子者,姓李,名耳,字伯阳。《史记》云:字聃。”此可证唐陆德明所 见古本《史记》,正作“字聃”也。
④孔子问礼于老子,世人聚讼纷纭,尤以认老子在孔子之后者,认 其事为不足信。考孔子问礼于老子,除见《论语》外,并曾见于《礼记·曾 子问》,凡四则,且曾记及“日有食之。”故当非后人所可杜撰。《史记》除 《老子传》叙及之外,于《仲尼弟子列传》又云:“孔子所严事,于周则老 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菜子。”其《孔子世家》,亦有与南宫敬叔同往见老子之记载:“南宫敬叔与孔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又记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 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 议人者也;博辨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 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史公当不致以无说有,《论语》及《礼记》则尤然。 其次,《庄子》一书,如《天运篇》,《田子方篇》,均记孔老二圣之问答甚详,绝非虚构。《庄子》多寓言,然多托为乌有之人,于孔老则当不致有此。叶水心、崔东壁、汪容甫、黄东发等,虽疑其事,然举证要亦非允当之论也。
⑤以上见《庄子·天运篇》,此一问答,方为礼之大本也,曾子问所记,乃礼之仪也。老子告以应以六经为迹,自然为履,依道而行,顺而通之于大化,则自无自而不可矣。
⑥孔子见老子而语仁义,事见《庄子·天道篇》与《天运篇》。
⑦以上见《庄子·天运篇》。郭注:蘧庐,犹传舍也。因时变为用,而不执不滞,则自冥合于道矣。揭仁义而行,人皆假仁义以行其非,则天下之大伪生矣。故只可一用,而不可执以为道也。
⑧以上见《庄子·天运篇》。此在吾以:人性自足于内,无假于外;大道之于人心亦然,如播糠眯目等事然。“外物加之虽小,而伤性已大 也”。(郭注)持仁义以加之于心,心动于仁义,则适足以摇其性矣。故莫 若归真保朴,放道而行,无为而为,则天下自可无事而安,不治而治矣。
⑨以上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圣人之处世也,因时以为用,得 则驾,不得则藏。若“不忍一时之伤”强行其道,则适足以“惊万世之患” (用老莱子语)。非徒无补于己也!大盈若虚,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圣若 不肖。故气不可骄,欲不可纵,态不可傲,志不可淫。对治之法,唯有一 “损”字,损之又损,而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则自无不治矣。通观以 上,可知孔子用“进”法,老子用“退”法;孔子以用为用,老子以不用为用。(按:《庄子·外物篇》老菜子谓孔子曰:“去汝躬矜与容知。”意与此老 子教孔子者同。)
⑩《庄子·天运篇》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未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 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 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上段问礼, 此段问道。)
⑾以上见《庄子·田子方篇》。此段全为大道授受之心传,其精义与 《道德经》五千言无不默契。
老子以道设教,以道垂统。《道德经》五千文,归根一句,不离一道。以道总摄一切,圆融一切;言其大,万流宗海;言其高,千峰独 露。故总是教人从最博大、最高明处着眼,从识根源、识本体上立脚。唯宇宙天地万物之本体,元不可说,一落言诠,即乖圣义,故其 所言,总是随机说道,应缘说德。有权有实,有本有末,有正有反,有体有用。其言权实也,或则依实超权,或则摄权归实,最后总是权实双融。其言本末也,或则依本起末,或则摄末归本,最后总是本末无 碍。其言正反也,或则正言若反,或则反言若正,最后总是正反双照。其言体用也,有时明体不明用,有时明用不明体,有时体用两明,有时体用两不明,最后总是体用成圆。及其言道与物也,有时举道不举物,有时举物不举道,有时道物同举,有时道物同不举,最后总是道物一如。其于理事之旨亦然,故切不可执滞于名,而以辞害义。无论其依道弘德,依德弘道,就理说事,就事说理,全是活法天机,无一死语。恍恍惚惚,云似云象,云或云若,总是随机无住,因应无尽。凡有所说,尽遣名相,无不即立即破,即破即立,总立一切,总破一切。随破随立,破立皆活,不沾不滞,圆通无碍。读《老子》而无上述体认,不晓上述法要,即能倒背《道德经》,亦无益也。
老子言道,一以“有”“无”立其门户。故首章即以“无,名大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二语开其教,而以“玄同”立其“有无统一律”。 故究老学,应作三宗看:一曰有宗,二曰无宗,三曰玄同宗。有非实有,虽有非实,有,常窈然而无。无非真无,虽无非空,无,常芴然而有。无中生有,有亦生无,有无相生,复归无无。二者名异而实同! 故曰“此两者同”。老子立“有”“无”二宗对立,随又破有无之对立,而以“同”立其“对立之统一体”。故曰“是谓玄同”,而立玄同宗。 依此,究老子之下手法要,首宜穷参三宗。参有、参无、参同之三宗, 是为初乘参法。进之,宜知参非有,参非无、参非同,是谓中乘参法。再上一乘,参非非有,参非非无,参非非同。是为三乘九参法。非同 非不同,即不同即同,合万不同而通其分为同,是谓玄同。万化流转,不止不尽;万千差别,穷其无始,总是一同。圣智神机,圣功神化,甚深微妙,全在“参同”。千古来学人,多忽乎此。
《道德经》由三宗九参而复衍为九观法要。老子立有,惧人执有,故又遣有执,而以“无有观”破有障。老子立无,惧人执无,故又遣无执,而以“无无观”破无障。老子立名,惧人执名,故又遣名执, 而以“无名观”破名障。老子立道,惧人执道,故又遣道执,而以“无 道观”破道障。及以无相(象)观破相(象)障,以无生灭观破生灭障, 以无知见观破知见障,以无人我观破人我障,以无时空观破时空障。 斯为萧子玄之又玄之九观法要!独标一“无”,以扫万有,以破万相,以泯万念,以空万法,以祛万见,以灭万想,以通万殊。总之,无所不无,无所不破,破其破复破其所破!由斯九观而衍至于无尽观!莫 不皆然。总是随立随破!方生方灭,方灭方生;方有方无,方无方有;无有一道可立,无有一法可说,随破随立!真谛方显,大道方存。 随机而立,随机而破,不住不尽,不一不二。故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绝学无忧。”沌然尤知,廓然无圣,浑然无我,无始无终。圣尚不为,何有仁义?仁义不住,何有巧利?天地一我,何有智谋?名言不立,何有知见?始卒若环,何有生死?返还自然,何有修为?此全系老子密意!不会时,读破万卷书犹少;会得时,能拈一字亦为多。
故《老子》一书,实为无尽道海,有暗机,有显机;有明意,有密意;有变通,有正反;有圣功,有神化!如游龙在天,如潜龙在渊,人莫能测。悟此则活,不悟则死!悟则明(老子言明不言悟),不悟则迷,迷悟本同,湛然浑一。究老子而不能会心于无言之外,神化于无极之先!从其密意入,复从其密意出,只是咬字嚼文,便无法得“真老子“也。
大凡所有差别,皆由知见生。凡夫误知见,智者弄知见,贤者执 知见,圣人断知见。众人皆有异,老子独浑而同之,以归于一。如云 抱一、守一、得一,一者绝对体,独立不二,道之始生,有之始形。道本虚无,“无”不可说,故以一言之;“无”不可见,故以虚形之。道家 玄宗,称此为“一字教”、“虚字门”,即以“一”为下手立脚处。实则归根一句,“一”亦不可立,“无”亦不可执也。凡人之修道,一心不乱,即可入道;无心可用,即可证道。道先天地生,而又生天地万物,故 天地万物莫不唯道是从,而道能涵盖一切,圆融一切。唯又道无可 道,无道可道,故立“无道宗”,以穷宇宙之始。道既归无,何有名言? 依此理推,推之于名,则立“无名宗”,而以无名为名。推之于言,则 立“无言宗”,而以无言为言。推之于为,则立“无为宗”,而以无为为为。推之于治,则立“无治宗”,而以无治为治。推之于得,则立“无得宗”,而以无得为得。进而更以无有为有,无成为成,无生为生,无化为化。明乎此,即可得其纲宗,而以一“无”通万法,以一“无”扫万执矣。以万殊而通于至一,以万有而通于至无,斯其所以为不可道、不可名、不可知、不可尽,而综之以立“玄同宗”也。
大道常存文字外,真诠不在语言中;只可心会,不可言传,一泥 名言文字,便落迹象,而非“常道”、“常名”矣。默而体之,悟而通之, 齐万殊而一之,扫万有而无之,自可神会而与道合。故老子西隐,本 欲无言,设非关尹子强其著书,即此五千言亦不留。就大道言之,留与不留等耳!既已留矣,则义理不可不明,真邪不可不辨。夫一源不清,则邪说不灭;一理不尽,则至道不显。欲穷尽无遗,彻入真体,唯有“返还”一法,即老子所谓“归根复命”、“返朴还淳”者是,丹家所谓 “浑沌全真”、“自返先天”者是。天地总是一大循环,盈虚消长,反复 其道,周行不殆,即始即终,即终即始,始卒若环之无端!无辩亦无穷也。正反若浑沌之无分,无形无窍,而亦不可凿也。如往而不能返,入而不能出,勇往直前,死而无悔者,非愚即诬也。老子之守雌守柔,守拙守弱,居下处恶,取后主静,要皆不外本虚无之道、循环之理,以“沉潜返退”,无用为用,无为为为,而一以自然为宗。此即自然造化之大根大本,宇宙天地之大道大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神而明之,则自可无行而不善,无用而不当,无入而不自得,无住而不自在逍遥也!
一般言之,世人只知用有,而不知用无(只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只知用实,而不知用虚(只知实用之用,而不知虚用之用);只知用正,而不知用反(只知正用之用,而不知反用之用);只知用强,而不知用弱;只知用刚,而不知用柔;只知用智,而不知用愚; 只知用巧,而不知用拙;只知用大,而不知用小;只知用众,而不知用寡;只知用进,而不知用退;只知用取,而不知用予;只知自用,而不知用人;只知用亲,而不知用敌;只知用合,而不知用分;只知用方,而不知用圆;只知用有形,而不知用无形。凡上所说,玄之又玄,神之又神,能知其体用圆转、变化无穷者,其唯圣人乎?
中国最古之奥义书为《易经》,最古之哲学书亦为《易经》,探颐索隐,钩深致远,包罗广大,经纬万端。上自宇宙天地之始,自然造化之纪,下迄品物之繁,庶事之众,曼衍恢宏,无所不赅。非仅为六经之本,且亦为中国文化之源,儒道二家及诸子百家,共所宗承。由无入有,由简入繁,由无极而太极、而阴阳、而四象、而八卦、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至无穷之象,无穷之数,无穷之变,无穷之理,均可推而得之,稽而用之。由一本而万殊,由万殊复归一本;本一而无穷。故《易纬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玄本之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 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其为 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易迁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夫天地之道,天行有常,恒久而不已。故不易者,其道之体也。天地生生不息,变动不居,万化流行,与时为适。故变易者,其道之用也。易而不易,不易而易,万变不离其经,至易而至简。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又曰“易简之善配至德”,言通其理而极其功,其道之理也。故《系辞传》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大道。”道立而理行乎其中,斯一而三,三而一也。其学之闳,故《系辞传》又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又曰:“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古者圣人设卦示象,因象垂数,因数明理,因理通事,因事极功。故其为道无所不赅,而其为学无所不通也。
中国言易学者。大别之有儒家之易学,与道家之易学。孔子删 《诗》《书》、订《礼》《乐》、作《春秋》、赞《周易》,开儒家易学之统。传承始自商瞿,①其后又有汉易、宋易之分,穷象数义理,而垂易学哲理 之旨要。老子深于易而未明言易,亦未传易,唯其思想,深受易学之影响,其玄秘,极其变通,闳其体用,赅其精微。易道大备于《道德 经》,故为道家易学所承。其后王肃、王弼以老庄言易,专主义理,尽弃汉世孟喜、京房、焦赣及郑玄、虞翻等阴阳灾异之说,一扫象数而 空之,启两晋及后世“玄学”之风,而垂“道易”之统绪。②魏伯阳本伏羲先天易,参合老庄而言丹道,启“丹易”之宗。③陈抟、邵康节亦承先天易学,融儒人道,以易统造化,别树一派。④其学并启周敦颐之太极图说,⑤而为朱程之所承,儒家以之入“儒易”,实则陈、邵易学,应归之于“道易”也。宋儒胡瑗、程颐,纯以儒理言易。明王夫之因之,力辟邵、朱之说,一以开物成务,穷理尽性为致,有近辅嗣之易,此则为有宋“儒易,”之宗也。迄清惠栋、张惠言辈,主复盂、京、郑、虞之说,而谓易汉学。此如杨子云之著《太玄》,与僧肇之援易言佛然,要亦于儒道之外,别为学幢也。总之,易学之宗派,言其大者,以时代言,不外“汉易”、“宋易”之分;以内容言,不外“象数”、“义理”之异;以学派言,不外“儒易”、“道易”之别。
余尝谓:老子之学,极博大而尽精微,极悠久而通造化,五千言之微旨,无不为易学之阐发,亦无一不与易学合。自王辅嗣注《易》上下经,晋韩康伯续注《系辞》以下,辅嗣之易行,汉代诸家之易,即黯而不张矣。能与王易相持者,唯郑康成一派。迄孔颖达之《周易正义》用王韩注,郑学几绝。直至李鼎祚之《周易集解》,抑王申郑,惠栋承之抑王,王学始稍戢。唯考汉易之象数,绝非圣人“设卦观象”、“极数知来”之象教,故辅嗣力扫孟喜(长卿)之卦气,京房(君明)之纳甲,郑玄(康成)之爻辰,荀爽(慈明)之升降,及虞翻(仲翔)之旁通,而专主玄理,实有功于正统易学。且其义亦为伊川所宗,而以专主义理为尚。辅嗣注上下经而不及《系辞》,伊川亦然。所不同者,在王学为“道易”,而程学为“儒易”耳。
老子深于易,体易用易明易显易而不言易,此其所以不以易学名家,而能为道学开创天地,成为道家之万世宗祖也。《易·系辞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老子本乎是,一天人、浑物我,通天地人物而贯之,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此为其全书之纲宗。正《易》所谓“法象莫大于天地,悬象著明莫大于日月”之自然法象之旨也。“易”一名而兼三义,其“不易”者,天地之常,易之体也。 其“变易”者,天地之化,易之用也。其“易简”者,天地之行,易之则也。而《道德经》亦莫不兼全三义,而均尚之。易有圣人之道四,其 旨要则在玩其辞尚其变,尤以变为易之神髓。如曰:“变而通之以尽利。”“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 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而《道德经》之神用,亦全在变通。《易》以无为为教,其言曰: “易,无思也,无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老子则更申之曰:“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之全书头脑,亦在于斯。其他互相会通之义,不胜枚举。
故昔唐相陆希声赞老子曰:“昔伏羲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子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者也。文王观大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统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宗也。孔子祖述尧舜,导斯民以仁义之教。老氏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孔子合其权也。此三君子者,圣人之极也。老氏皆变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变之机,察至精之归,斯可与言至神者矣!”余故尝曰:“先秦诸子中,能得《易》之广大悉备,絮静精微,尽乾坤之奥蕴,赅体用之变通。可与天地相终始者,唯老氏一人耳。”
是以景迂生“鼍说”之曰:“伏羲、文王、周公赞《易》之后,唯老氏得《易》之变通屈伸,知柔而贵虚,务应而不得,殷勤以立言,幸此书之存也。”宋邵康节则谓:“老子为知《易》之体,孟子为知《易》之用。”实则举用不能赅体,明体自能达用。《易》之全体大用,无不于五千言中隐伏其精微,而可得其思想脉络。故叶孟得谓:“伏羲、神农、黄帝至于尧舜,世相传者,不出乎《易》,质诸老氏,则与《易》异者无几。”故究老学,而欲深造有得,独立千古,尤宜精研易理;入于《易》而出于《易》,再转入于老,方能得其神化,通其妙用。如《易经》中之自然原理、无为原理、循环原理、反用原理、变通原理,无不为老子学术思想中之神髓。老子之道,贵在能用能藏,能伸能诎,能往能反,能入能出,故能如潜龙在渊,如游龙在天,此均得之于《易》者也。贾谊书云:“亢龙往而不能反,故《易》曰有悔;潜龙入而不能出,故《易》曰勿用。”蔡泽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伸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反者也。”本自然循环往复周行之理,故必“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是故欲上,先下之;欲信(伸),先诎之;欲刚,先柔之;欲强,先弱之;欲益,先损之;欲全,先曲之。此乃因反以成、因逆而顺、因 失而得、转败为功、因祸为福之道。此一原理之应用,老子思想中,随在皆是。
又如《老子》书言进退存亡祸福之道,亦无不胎于易教。”正如《越绝书》释易进退存亡之言:“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陆宦公本之曰:“丧者得之理,得者丧之端。”此正老氏之义也。凡书有利必有害,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祸,有成必有毁。此在相因而生,相反而成。故老子力主知雄守雌,知白守(黑辱)。盖祸福互为倚伏,而得失互为因果也。故必居安思危,处乐思患;乾以惕无咎,震以恐致福,即此也。易贵未然之防,老子贵事之于未然,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盖 一至于有几有象,则危乎殆矣。故曰:为无为,而事无事。
【注释】
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 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 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 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 何。如梁景帝时之丁宽(字子襄,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 军),曾从田何受《易》,授同郡田王孙。王孙授沛人施雠、东海孟 喜、琅琊梁丘贺;于焉有施、孟、梁、丘之学。此外又有京房(君 明)、费直(长翁)、高相三氏之“易”。东郡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 (赣),焦独得隐士之说,其说长于灾变。焦京易学,无从上师承, 为别派。沛人高氏“易”,自言出于丁将军,专说阴阳灾异。东莱 费氏“易”,则为古文“易”,亦无从上师承,专以彖象文言等参卦 爻。东汉古文经学大兴,苍梧陈元(长孙)、河南郑众(仲师)、扶风 马融(季长)、北海郑玄(康成)、颖川荀爽(慈明),皆传费氏“易”。 其后传盂氏“易”者,尚有三国时,吴、会稽人虞翻(仲翔)。以上所 举,要皆为易学之象数派。
②道家传《易》,始自王弼。辅嗣以道家之自然主义为宗,本 《易》之虚无形上玄理,直彻神髓,会通黄老。其注《易》在注《老 子》后。王氏注《老》,为老学正传,一扫河上公之说。王氏注 《易》,亦可谓为易学正传,一扫汉易学之象数灾异吉祥之说,直以 大道之义理解《易》,截断众流,独标正解,实为千古明灯。自晋而 后,弼学独行,遂传至今。古本《易》,经、传各自为篇,今本《易》, 概从王注本。其影响之大。可知也。唯清惠栋易汉学自序谓: “《易经》为王氏所乱。”又谓:“王辅嗣以假像说《易》,根本黄老;而 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此执于儒家之一偏者也。夷考 汉易学家之所谓象数,实非圣人易学正传之象数,可谓之为易象 数学之旁门。至若其所究卦气、纳甲、爻辰、升降、旁通,以及灾 变、吉祥之说,流于邪说迷信者,更非圣人之本义矣。观乎孔颖达 之据王注而作《正义》,伊川之法王注而专主义理,为宋易学别开 统绪,即可知矣。案:唐邢(王寿)序王弼《周易略例》曾谓:“孔丘三绝, 未臻枢奥,刘安九师,尚迷宗旨。”于辅嗣则称其:“大则总一部之 旨归,小则明六爻之得失。承乘顺逆之理,应变情伪之端,观之者 可以经天纬地,探测鬼神,匡济邦家,推辟咎悔。”由此可证,王易 确有极广大而尽精微者在也。
③魏伯阳著《周易参同契》一书,纯本丹道以言《大易》玄理, 假卦爻法象以显性命真源,为黄老养性之宗。余前序朱云阳《参 同契阐幽》一书有云:“其法一以演先天易学,一以明御政大本,一 以揭丹法玄妙,一以开心易微传。”儒家虽罕言之,然确为万卷丹 经之所祖。老氏归根复命养性之学,全赖此书之存也。
④邵子易,别树一家,北宋范阳人,名雍,字尧夫,康节其谥 也。自号安乐先生,最精易理。受《易》于北海李之才(挺之),之 才师穆修(伯长),修师希夷先生陈抟(图南)。陈为北宋真源人, 自号扶摇子,五代时隐居华山,寝处恒百余日不起。陈邵易学,为 “道易”一大宗派,影响于儒家易学者亦最大。
⑤太极图共三家,一为周敦颐之太极图,一为赵(扌爫馬)谦之太极 真图,又曰天地自然之图,一为赵仲全之古太极图。影响于宋明 理学最大者,则为周子太极图。分见朱震(子发)之汉上易图,与 明胡广等编撰之《性理大全》,二图小有异。子发云“陈抟以太极 图授种放,放传穆修,修传周敦实(即周敦颐原名,避英宗讳改 也),敦实传二程先生。”朱子曾作《太极图说》,此一易学源流,亦 出自道家。周子图中之“五行交媾图”,即伯阳《参同契》中之“三 五至精图”,再合伯阳之“水火匡廓图”而成其太极图。丹家以坎 离为用,重水火,水火即坎离也(详参拙著《道海玄微》一书)。
⑥《易》曰:“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 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 乎?”此是易学中一个基本原则,扩而充之,其用无穷。如知盈而 不知虚,知福而不知祸,知刚而不知柔,知强而不知弱……皆非圣 人之道也。切不可只执着现象,只在现实世界里摸索。现象之形 成,有其形成之原因存在,而此一现象中又潜伏着另一现象之原 因存在,递相为生。彼亦因是,是亦因彼,此庄子彼是相生之说 也。有此必有彼,有彼必有此;故欲之于此,则为之于彼;欲之于彼,则为之于此。一切可作如是观,方不失其“正”。易学中充满 此一原理,老学中亦充满此一原理。
中国最古之奥义书为《易经》,最古之哲学书亦为《易经》,探颐索隐,钩深致远,包罗广大,经纬万端。上自宇宙天地之始,自然造化之纪,下迄品物之繁,庶事之众,曼衍恢宏,无所不赅。非仅为六经之本,且亦为中国文化之源,儒道二家及诸子百家,共所宗承。由无入有,由简入繁,由无极而太极、而阴阳、而四象、而八卦、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至无穷之象,无穷之数,无穷之变,无穷之理,均可推而得之,稽而用之。由一本而万殊,由万殊复归一本;本一而无穷。故《易纬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玄本之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 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其为 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易迁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夫天地之道,天行有常,恒久而不已。故不易者,其道之体也。天地生生不息,变动不居,万化流行,与时为适。故变易者,其道之用也。易而不易,不易而易,万变不离其经,至易而至简。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又曰“易简之善配至德”,言通其理而极其功,其道之理也。故《系辞传》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大道。”道立而理行乎其中,斯一而三,三而一也。其学之闳,故《系辞传》又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又曰:“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古者圣人设卦示象,因象垂数,因数明理,因理通事,因事极功。故其为道无所不赅,而其为学无所不通也。
中国言易学者。大别之有儒家之易学,与道家之易学。孔子删 《诗》《书》、订《礼》《乐》、作《春秋》、赞《周易》,开儒家易学之统。传承始自商瞿,①其后又有汉易、宋易之分,穷象数义理,而垂易学哲理 之旨要。老子深于易而未明言易,亦未传易,唯其思想,深受易学之影响,其玄秘,极其变通,闳其体用,赅其精微。易道大备于《道德 经》,故为道家易学所承。其后王肃、王弼以老庄言易,专主义理,尽弃汉世孟喜、京房、焦赣及郑玄、虞翻等阴阳灾异之说,一扫象数而 空之,启两晋及后世“玄学”之风,而垂“道易”之统绪。②魏伯阳本伏羲先天易,参合老庄而言丹道,启“丹易”之宗。③陈抟、邵康节亦承先天易学,融儒人道,以易统造化,别树一派。④其学并启周敦颐之太极图说,⑤而为朱程之所承,儒家以之入“儒易”,实则陈、邵易学,应归之于“道易”也。宋儒胡瑗、程颐,纯以儒理言易。明王夫之因之,力辟邵、朱之说,一以开物成务,穷理尽性为致,有近辅嗣之易,此则为有宋“儒易,”之宗也。迄清惠栋、张惠言辈,主复盂、京、郑、虞之说,而谓易汉学。此如杨子云之著《太玄》,与僧肇之援易言佛然,要亦于儒道之外,别为学幢也。总之,易学之宗派,言其大者,以时代言,不外“汉易”、“宋易”之分;以内容言,不外“象数”、“义理”之异;以学派言,不外“儒易”、“道易”之别。
余尝谓:老子之学,极博大而尽精微,极悠久而通造化,五千言之微旨,无不为易学之阐发,亦无一不与易学合。自王辅嗣注《易》上下经,晋韩康伯续注《系辞》以下,辅嗣之易行,汉代诸家之易,即黯而不张矣。能与王易相持者,唯郑康成一派。迄孔颖达之《周易正义》用王韩注,郑学几绝。直至李鼎祚之《周易集解》,抑王申郑,惠栋承之抑王,王学始稍戢。唯考汉易之象数,绝非圣人“设卦观象”、“极数知来”之象教,故辅嗣力扫孟喜(长卿)之卦气,京房(君明)之纳甲,郑玄(康成)之爻辰,荀爽(慈明)之升降,及虞翻(仲翔)之旁通,而专主玄理,实有功于正统易学。且其义亦为伊川所宗,而以专主义理为尚。辅嗣注上下经而不及《系辞》,伊川亦然。所不同者,在王学为“道易”,而程学为“儒易”耳。
老子深于易,体易用易明易显易而不言易,此其所以不以易学名家,而能为道学开创天地,成为道家之万世宗祖也。《易·系辞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老子本乎是,一天人、浑物我,通天地人物而贯之,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此为其全书之纲宗。正《易》所谓“法象莫大于天地,悬象著明莫大于日月”之自然法象之旨也。“易”一名而兼三义,其“不易”者,天地之常,易之体也。 其“变易”者,天地之化,易之用也。其“易简”者,天地之行,易之则也。而《道德经》亦莫不兼全三义,而均尚之。易有圣人之道四,其 旨要则在玩其辞尚其变,尤以变为易之神髓。如曰:“变而通之以尽利。”“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 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而《道德经》之神用,亦全在变通。《易》以无为为教,其言曰: “易,无思也,无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老子则更申之曰:“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之全书头脑,亦在于斯。其他互相会通之义,不胜枚举。
故昔唐相陆希声赞老子曰:“昔伏羲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子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者也。文王观大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统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宗也。孔子祖述尧舜,导斯民以仁义之教。老氏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孔子合其权也。此三君子者,圣人之极也。老氏皆变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变之机,察至精之归,斯可与言至神者矣!”余故尝曰:“先秦诸子中,能得《易》之广大悉备,絮静精微,尽乾坤之奥蕴,赅体用之变通。可与天地相终始者,唯老氏一人耳。”
是以景迂生“鼍说”之曰:“伏羲、文王、周公赞《易》之后,唯老氏得《易》之变通屈伸,知柔而贵虚,务应而不得,殷勤以立言,幸此书之存也。”宋邵康节则谓:“老子为知《易》之体,孟子为知《易》之用。”实则举用不能赅体,明体自能达用。《易》之全体大用,无不于五千言中隐伏其精微,而可得其思想脉络。故叶孟得谓:“伏羲、神农、黄帝至于尧舜,世相传者,不出乎《易》,质诸老氏,则与《易》异者无几。”故究老学,而欲深造有得,独立千古,尤宜精研易理;入于《易》而出于《易》,再转入于老,方能得其神化,通其妙用。如《易经》中之自然原理、无为原理、循环原理、反用原理、变通原理,无不为老子学术思想中之神髓。老子之道,贵在能用能藏,能伸能诎,能往能反,能入能出,故能如潜龙在渊,如游龙在天,此均得之于《易》者也。贾谊书云:“亢龙往而不能反,故《易》曰有悔;潜龙入而不能出,故《易》曰勿用。”蔡泽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伸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反者也。”本自然循环往复周行之理,故必“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是故欲上,先下之;欲信(伸),先诎之;欲刚,先柔之;欲强,先弱之;欲益,先损之;欲全,先曲之。此乃因反以成、因逆而顺、因 失而得、转败为功、因祸为福之道。此一原理之应用,老子思想中,随在皆是。
又如《老子》书言进退存亡祸福之道,亦无不胎于易教。”正如《越绝书》释易进退存亡之言:“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几,得有丧之理。”陆宦公本之曰:“丧者得之理,得者丧之端。”此正老氏之义也。凡书有利必有害,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祸,有成必有毁。此在相因而生,相反而成。故老子力主知雄守雌,知白守(黑辱)。盖祸福互为倚伏,而得失互为因果也。故必居安思危,处乐思患;乾以惕无咎,震以恐致福,即此也。易贵未然之防,老子贵事之于未然,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盖 一至于有几有象,则危乎殆矣。故曰:为无为,而事无事。
【注释】
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 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 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 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 何。如梁景帝时之丁宽(字子襄,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 军),曾从田何受《易》,授同郡田王孙。王孙授沛人施雠、东海孟 喜、琅琊梁丘贺;于焉有施、孟、梁、丘之学。此外又有京房(君 明)、费直(长翁)、高相三氏之“易”。东郡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 (赣),焦独得隐士之说,其说长于灾变。焦京易学,无从上师承, 为别派。沛人高氏“易”,自言出于丁将军,专说阴阳灾异。东莱 费氏“易”,则为古文“易”,亦无从上师承,专以彖象文言等参卦 爻。东汉古文经学大兴,苍梧陈元(长孙)、河南郑众(仲师)、扶风 马融(季长)、北海郑玄(康成)、颖川荀爽(慈明),皆传费氏“易”。 其后传盂氏“易”者,尚有三国时,吴、会稽人虞翻(仲翔)。以上所 举,要皆为易学之象数派。
②道家传《易》,始自王弼。辅嗣以道家之自然主义为宗,本 《易》之虚无形上玄理,直彻神髓,会通黄老。其注《易》在注《老 子》后。王氏注《老》,为老学正传,一扫河上公之说。王氏注 《易》,亦可谓为易学正传,一扫汉易学之象数灾异吉祥之说,直以 大道之义理解《易》,截断众流,独标正解,实为千古明灯。自晋而 后,弼学独行,遂传至今。古本《易》,经、传各自为篇,今本《易》, 概从王注本。其影响之大。可知也。唯清惠栋易汉学自序谓: “《易经》为王氏所乱。”又谓:“王辅嗣以假像说《易》,根本黄老;而 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此执于儒家之一偏者也。夷考 汉易学家之所谓象数,实非圣人易学正传之象数,可谓之为易象 数学之旁门。至若其所究卦气、纳甲、爻辰、升降、旁通,以及灾 变、吉祥之说,流于邪说迷信者,更非圣人之本义矣。观乎孔颖达 之据王注而作《正义》,伊川之法王注而专主义理,为宋易学别开 统绪,即可知矣。案:唐邢(王寿)序王弼《周易略例》曾谓:“孔丘三绝, 未臻枢奥,刘安九师,尚迷宗旨。”于辅嗣则称其:“大则总一部之 旨归,小则明六爻之得失。承乘顺逆之理,应变情伪之端,观之者 可以经天纬地,探测鬼神,匡济邦家,推辟咎悔。”由此可证,王易 确有极广大而尽精微者在也。
③魏伯阳著《周易参同契》一书,纯本丹道以言《大易》玄理, 假卦爻法象以显性命真源,为黄老养性之宗。余前序朱云阳《参 同契阐幽》一书有云:“其法一以演先天易学,一以明御政大本,一 以揭丹法玄妙,一以开心易微传。”儒家虽罕言之,然确为万卷丹 经之所祖。老氏归根复命养性之学,全赖此书之存也。
④邵子易,别树一家,北宋范阳人,名雍,字尧夫,康节其谥 也。自号安乐先生,最精易理。受《易》于北海李之才(挺之),之 才师穆修(伯长),修师希夷先生陈抟(图南)。陈为北宋真源人, 自号扶摇子,五代时隐居华山,寝处恒百余日不起。陈邵易学,为 “道易”一大宗派,影响于儒家易学者亦最大。
⑤太极图共三家,一为周敦颐之太极图,一为赵(扌爫馬)谦之太极 真图,又曰天地自然之图,一为赵仲全之古太极图。影响于宋明 理学最大者,则为周子太极图。分见朱震(子发)之汉上易图,与 明胡广等编撰之《性理大全》,二图小有异。子发云“陈抟以太极 图授种放,放传穆修,修传周敦实(即周敦颐原名,避英宗讳改 也),敦实传二程先生。”朱子曾作《太极图说》,此一易学源流,亦 出自道家。周子图中之“五行交媾图”,即伯阳《参同契》中之“三 五至精图”,再合伯阳之“水火匡廓图”而成其太极图。丹家以坎 离为用,重水火,水火即坎离也(详参拙著《道海玄微》一书)。
⑥《易》曰:“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 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 乎?”此是易学中一个基本原则,扩而充之,其用无穷。如知盈而 不知虚,知福而不知祸,知刚而不知柔,知强而不知弱……皆非圣 人之道也。切不可只执着现象,只在现实世界里摸索。现象之形 成,有其形成之原因存在,而此一现象中又潜伏着另一现象之原 因存在,递相为生。彼亦因是,是亦因彼,此庄子彼是相生之说 也。有此必有彼,有彼必有此;故欲之于此,则为之于彼;欲之于彼,则为之于此。一切可作如是观,方不失其“正”。易学中充满 此一原理,老学中亦充满此一原理。
一、本书之撰著纲旨,壹是以《道德经》为体,以老子心为心,进而复融《大易》与老庄而通之,合老孔与百家而一之。必 如此开宗,由之而方见其大,方不失我“中华道统文化”之大本大根之所系也。《易》为诸子百家之源,伏羲之《易》,即文王之《易》,文王之《易》,即孔子之《易》;而黄帝与老子祖坤而法坤之《归藏易》,亦即文王与孔子祖乾而法乾之《周易》。体虽有异,而用则大同;法虽有异,而本则不二,其同归于《大易》“絜静精微”之旨则一也。详参本书“老学与易学”、“老孔二圣法易之异同”及“黄老学与老学”三文,即知老子之教与孔子之教,实二而不二矣。《易》不云乎:“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 虑。”分之中,有其不可分者存焉。至其极也,不但老子之教与孔子之教为不二,且与伏羲、黄帝、尧舜之教为不二;辞虽有 异,而旨则大同;用虽有异,而道则大同。同不同之谓大,解不解之谓圣。切不可食古不化,为古人所奴,而不能自破藩篱,为“透网金鳞而不滞水”也。
二、昔唐相陆希声赞老子,略谓:老子之先天地,本阴阳, 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实可与伏羲之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同其原。老子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 守静,而统之以“大”,可与文王观《大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 而要之以“中”通其宗。老子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实可“与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导斯民以仁义之 教”合其权。伏羲、文王、孔子,乃圣人之极也。而老子无不变而通之,化而用之,研至变之机,察至精之归,斯可与言“至神” 者矣。是以景迂生不云乎:“伏羲、文王、周公赞《易》之后,唯 老子得《易》之变通屈伸,知柔贵虚,务应而不务得,殷勤以立言,幸此书之存也。”叶孟得直谓:“伏羲、神农、黄帝,至于尧 舜,世相传者,不出乎《易》。质诸老氏,则与《易》异者无几?” 余故曰:此中华道统所系之大本大根也?岂可忽乎哉?
三、本书首冠以《老子圣义阐微》一书,次方列《道德经圣解》者,以其应视为全书之画龙点睛书。不由斯书入手,即读 万年老子,仍是死读老子者,无以异于人,无以出乎老子藩篱, 仍是文字汉。孔子赞老子,称其不可知也“犹龙”,以老子“道” 之变化莫测,神化莫测,隐显莫测,正反莫测!如能为世人所测,则以孔子之圣,不致叹其“犹龙”也矣。且老子书之“道极 万世之统,德通百家之要”!自三代遗文以下,无有能外其道者,亦全在斯书之传。详参穷究,全书实可自成一书。指前人 未指之玄,发“三宗九观”之要;通《大易》与黄老为一家,阐禅 佛与老学为不二。别树心法,独标玄义,虽发千古来先圣所未发之旨,然无不为千古来先圣所欲言而未言之义。以此心同, 此理同,故“此道通”,而“此心亦通”也。世人如不欲“死于老 子脚下”,而欲使千万世来者,修之亦能有“犹龙”之成!群相 与不愧为“老子之徒”,则余之为斯书之传,亦云幸甚矣。
四、古圣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故儒释道三家不相为 谋,诸子百家更各自为说,不相为谋矣。如能以“道”大同于天下,不使异端,终为异端,而“通其分为一”,则虽百家,亦莫不 可大同也。圆机之士,万物皆备于我,万理皆备于我心,分合皆可,中和之极,至一之极。至一则无二,无二则无争矣。名 当其道,义当其性,事当其能,法当其分,而各安其性命之情,则天下自“大定于一”矣。且至其究极,不一亦可以为至一,以 有道存乎其间也。
五、余早岁在《大君统治学》一书中有云:“夫心在世外者, 方能应世;身在瓮外者,方能运瓮;身在道外者,方能弘道;心 在经外者,方能通经。”吴稚晖老人过青城时,见而深许之,谓 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者是。故欲得“真老子”,不可死在《道德经》之语言文字章句下,然亦不可离《道 德经》以说教。然总以置心于老子道外以观老子,方为至当。 余常谓:“身在天地外者,方能观天地;身在宇宙外者,方能观 宇宙。”欲通造化无形外者,非心超造化无形外不可,欲超老子而观老子,则切不可死在《道德经》章句下,方能神而明之,通而用之也。本书扩大老子藩篱者,其“圣义”亦即在此。以其 最高圣义,本来无所不包,大彻宇宙,而小不遗一微尘也。即 道即宇宙,即宇宙即微尘,即微尘即世间,即世间即道法。一而通之,契而合之,则其用无穷矣。
六、本书既融《大易》与黄老学而通之矣,则老学与禅宗, 自可体同之,圆而通之,合而参之,化而一之。一以贯之以为 体用,则自可道佛无碍,禅道为不二矣。且“老子道”之与“禅佛教”,其行文遣辞,自可大而同之,“通其分而为一”也。佛谓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天玄子谓“一切众生,皆有道性”。故 尽人皆可成佛作祖证道如如也。我佛又谓“如来以一乘实相之法,运诸众生,到涅槃彼岸”。亦即证道果也。法性与佛性 与道性,一而已矣。性体在宽成宽,在狭成狭;在佛成佛,在道成道。韩愈之“牴排异端,攘斥佛老”,未能大而化之,通佛老 与孔子而一之也。佛家之有禅宗,亦犹道家之有丹鼎派也。 丹鼎派简称曰丹宗与仙宗,道家之精微,尽萃于斯,与禅宗之 于佛家无别。禅宗为佛之心宗,主以心传心。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即得“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法门之授受,自如 来付嘱迦叶为第一祖,二十八传而至达摩,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梁武帝时泛海至广州,止嵩山少林寺为东土初 祖,传法印可为第二祖。直至六祖慧能,显不识文字相,而广开顿宗法门,五宗七派,极千世之盛,佛光普照,度尽天下苍生。且其道迄今不衰,复将广被“无尽世界”,度尽无尽众生于 无穷苦海!不亦懿欤盛哉!以“六祖道”与“老子道”,归根究底,二而不二。一切万法,不离自心自性,自道自生,一而不二也。
七、昔余于“老学与禅宗”心法中,曾假玄玄丈人之言曰: “以吾观之:老子道高于禅宗道远矣。”除于从根切实指点其心 法外,并指出其“相互会通”之大要处凡十三,末并指陈其“互 异处”以为“剩语”。能了“本来无一物”、“何事惹尘埃”,无则大同矣!大而同之,同而化之,化而通之,通万殊为一,一复归 无!无分别相,则无争矣。总之,大道一而已矣!无而矣!岂 有多哉?不但禅与道不可分,佛与道又何分哉!直至一亦不立,则自“玄同”矣。“玄同”,则合于余所倡之“老子道”、“玄同宗”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义无穷,而其神可与宇宙精神 共往来矣。
道门语要注:以“道”来说,天下宇宙实在是无可分,并且也无法分。 所以萧天石先生发自“道心”之论则曰“通其分而为一”。但按实际来说宗教各派,确实不可合,合则乱矣。因各派必须维护各派之门面, 合为一则代表各派被消灭,其门人岂能坐视?“道”可包含一切派别,而各派却不能代表全部“道”。因此我说:老子道高于世间各道远矣!
八、本书《道德经圣解》,系采河上公八十一章分章法,而 未采用其章名。古本无章名,后人名标章旨,以定纲宗。余则 更详为分别,用张圣义。其“参证章旨”一章,则系以指点功夫 为主。道功、圣功、心功、性功、神功,以修道德故,故除指点理 论外,对于道家功夫,无不尽焉。或明言,或旁指,或暗渡金针。唯有须用参悟功夫,方能得其门径,以所传者,全系上上 乘道法与口诀,用渡上上根人。须知《老子》一书,全书五千言,言言是道,字字是功夫。其会否全在自己用心参会与领悟而已。老子自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 行。”道流!于此书切实参会,勿错过一机,勿错过一语。
九、本书解老子,为千古来唯此一家之特异解法,章章节节字字,均宜仔细参会,切勿囫囵过去,致入宝山而空回,则幸甚矣!须知“法在自心头,密在自心头”。悟须自悟,知须自知,解须自解,得须自得。
十、本书全书除老子《道德经》仍为八十一章,并分章为之 注释考校外,各章并为之总阐“宗旨纲宗”与“参证章旨”一文, 纯传老子大道与心性修持功夫,此为千古来得未之有者也。 因此增订,总计全书共得一六五章(节),校之八十一章本,远为详尽而无余蕴矣。于焉而可以圣,可以神,可以化,可以参天地,同宇宙,与道合一,而变化无方,生生无息矣。此为自有 《道德经》解注本以来,未之有也。
十一、本书卷三为“老子圣义阐微附参文”,藉以贯通“圣义阐微”而归于一致。首论“东方哲学与老子哲学”,殊多新探,为研究东西方哲学思想之异同者,所不可不比较观之也。
十二、其次为“老子评述举隅”,与“老子评述纠谬”,及“历 代老子评述杂记”三文,共选刊自景迂生以下凡八章,均为历 代深究老子有得之硕学名家之遗论,而为坊间难得一睹之“凤毛鳞角”之言,汇而出之,以供万世后人之参证焉耳。余欲无言,在读者于其中善自体认也。
十三、校雠之事,自古为难;手民之误,而今尤甚。本书最初于“中国子学名著编修会”中,本设有专司;唯以当时由于基 金会之不识此中艰苦,致校者为争取出书时间,未能三校四 校,以求尽善尽美。余于百忙中又未及亲校,以致无可挽回矣。初版随同百巨册全书赠送于海内外各大图书馆者已矣。 兹值斯书重版伊始,幸经道友刘寄生博士,自愿亲自校读一遍,其功不可没。唯以于万忙之中,遗校未及者,在所难免。 夫人曹哲士,又亲自将全书原文逐句逐字点校一遍,手披原书,口诵原文,无一字之或遗,遇有疑难,再事考校原书原文, 一一厘正;斯书或得觅无失矣。余适在大病后未死者几希之中,未能亲自代劳一二。愧感交集,不能不志数语如上,以示不忘耳。
一九八三年六月六日岁次癸亥遁叟书于文山精舍
易学为道儒二家所共宗,其中心思想无不以易为体。孔子曾赞《周易》,故其易学思想,全存于《易·十翼》中;老子未演《易》,故其 易学思想,全隐存于《道德经》中。古有三易,曰“连山”,曰“归藏”,曰“周易”。连山易属之神农(据孔颖达说),杜子春则谓属之伏羲,郑玄则谓“夏曰连山”,其卦以纯艮为首(据贾公彦疏郑玄注《周礼.春官》太卜掌三易之法)。归藏易属之黄帝(据杜子春、孔颖达说),郑玄则谓“殷曰归藏”,其卦以纯坤为首(据贾公彦疏郑注),有万物莫不归藏之义。周易则属之于周(郑玄《易赞》及《易论》谓“周曰周易”),其卦以纯乾为首。连山易早亡,归藏易称后亦亡!(郑樵曰:“连山亡矣。归藏,唐有司马膺注十三卷,今亦亡,隋有薛贞注十三卷,今所存者,《初经》、《齐母》、《本蓍》三篇而已。”唯后亦亡。)“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老子为周藏守室史,对于二代以上之古文化,得天独厚,或犹得见古归藏易也。
易之要在乾坤,以乾坤为门户,舍乾坤则无以见易,其余六十二卦亦无由得立。《系辞传》曰:“乾坤其易之蕴邪!乾坤成列,而易位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又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故乾坤即阴阳也。“阴阳交则万物生,阴阳不交,则天地或几乎息矣”!《系辞传》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一阳(一)动直(I),下交于阴(--),得(+),而万物以生,天地以成。故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是宇宙天地 万物之化成,全在于乾坤也。《系辞传》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庄子谓:“易以道阴阳。”太史公自序亦谓:“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 于变。”即此理也,《易》之宇宙论根本。即存乎是!故言老孔二圣法《易》之别,亦可于乾坤二卦定之矣。
孔子宪章文武,赞《周易》;《周易》首乾,故孔氏法乾。乾之为物,以阳刚为性,故孔氏取义乎阳刚。老子宗承羲黄,古者黄老之言盈天下。黄帝归藏易首坤,故老氏法坤。坤之为物,以阴柔为性,故老氏取义乎阴柔。此为二家思想之最根本分际处。明此而演绎之,即可通其脉络、得其枢要矣。唯二者相需相生,相辅相成,此仅言其所重所主,非谓其有所偏废。有所偏废,则独阳孤阴,不生不长矣。故究极言之,乾坤之义,互体而互涵,殊途同归,一致百虑,其始有分,其终不二也。
孔氏法乾,乾为纯阳之卦,法“天行健”,而主“自强不息”。故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又曰:“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以其法乾,故其为道也,主阳、主先、主动、主上、主刚、主强、主进取、主创发、主始物、主用世而“以美利利天下”。凡此皆为雄之德也。故《乾卦》曰:“乾,元亨利贞。”唯细玩乎乾,虽主刚健,然于上九则曰:“亢龙有悔。”于用九则曰:“见群龙无首,吉。”孔子于此,一则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再则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三则曰:“乾元用九,乃见天则。”盖赤以刚不可极,而勉之以刚须用柔也。夫阳极则阴生,泰极则否至,物不可极,极则必反,纯刚而不能柔,必贻其咎,故有戒也。此又何异于老氏之旨?
老子法坤,坤为纯阴之卦,法“地胜坤”,而主“厚德载物”。故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又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以其法坤,故其为道也,主阴、主后、主静、主下、主柔、主弱、主反退、主顺应、主成物、主归藏,而“以自隐无名为务”,凡此皆为雌之德也。 故《坤卦》曰:“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 利。”又《彖》曰:“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成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据程传,主下应增利字),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细玩其辞,老氏《道德经》之精义,无不与合。神而变之,极而通之,如其柔而不刚,后而不先,卑而不上,顺而不倡之理,又何异乎孔氏之教?虽曰至柔,而其为动也则刚;虽曰至静,而其为德也则方;虽曰后顺,而其为行也有常:本此以推,旁通万类,莫不然也。故曰:二氏之所法,始虽有别,用虽有异,其最上乘旨意与最后归趣,则一而不二,相辅相用, 方为至德也。
《易.传》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故须互体而互涵。故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老氏除取法乎坤柔,尤在其能极变通之用,而能穷神知化,故能正反相易,唯变是适。此其所以不可及也。“天地变化,圣人效之”,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端其本,则自可应无穷矣!
昔张横渠《正蒙.大易篇》曰:“《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老子《道德经》亦然,为圣人教、圣王教,不为凡夫教、小人教。千古来,鲜能通其全体大用,而几于至神者以此。世之儒学,多诎老子,然就两家所得于《易》之最高境界言,实无不可会通为一也。所不同者,在其下手所法之有异耳!故初视之,似骤然不同矣。
老孔二氏之学术思想体系,由斯而秉要执本,逐类旁通,则所以异与所以同者,无不豁然贯通,而会归有得也。本节虽仅举二卦为言,然诸卦皆由乾坤所出,故仅举乾坤,而《易》之全体大用,皆无不备。且两家思想之所以相反而又能终相合者,不穷通乎《易》,便无以得其几微矣。昔者,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此据《史记·孔子世家》)天道之学与性命之学,全存于《易》与道家。若徒执其“可得闻”者而言,当自失夫子之全;若欲探其“弗可得闻”者而言,则舍《易》与道家之学,蔑由也已经!
【注释】
①先秦诸家,仅云《易》而不称《周易》,称《周易》,始自《周礼·太卜》。冠周其上,以与连山、归藏配称。孔子赞《易》,全书均只称《易》。《论语》自述亦云:“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庄子谓:“易以道阴阳。”太史公谓:“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皆无周字。后以《易》六十四卦演自文王,故冠以代名也。
②三易之名,肇启《周官》,亦即“三坟”。《春秋左氏传》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可证古确有是书,唯《汉志》未录,当早亡也。孔安国叙书,以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为三坟,言大道也;唯未云曾读之。《汉魏丛书》载有“古三坟”,其一山坟,天皇伏羲氏,本而作连山易。爻卦大象为:崇山君,伏山臣,列山民,兼山物,潜山阴,连山阳,藏山兵,叠山象。其二气坟,人皇神农氏,本而作归藏易。爻卦大象为:水气归,地气藏,木气生,风气动,火气长,水气育,山气止,金气杀。其三形坟,地皇轩辕氏,本而作乾坤易(案:一云乾易)。爻卦大象为:乾形天,坤形地,阳形日,阴形月,土形山,水形川,雨形云,风形气。其后序谓:“《传》曰:河图隐于周初,三坟亡于幽厉,洛书亡于秦火。治世之道,不可复见。余自天复中隐于青城之西,因风雨石裂中有石匣,得古文三篇,皮断简脱,皆篆字,乃上古三皇之书也。”说虽如是,要亦为托古者之伪作也。唯古“归藏易”之义,则为老子所宗。复案桓谭《新论》曰:“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郑玄《礼运》注曰: “得商阴阳之书。”斯则又非今存之古三坟书,以字数有异耳。其均为伪托无疑。
③乾坤为诸卦之所从出,亦可说是“祖卦”,故曰“易之门户”。以乾坤即阴阳,二卦为纯阴纯阳之卦,余卦均为阴阳之媾变而来。盈天地之间,不外一阴阳耳!故庄子曰:“易以道阴阳。”诸卦均无《文言》,独乾坤二卦有之。《正义》曰:“庄子云:文谓文饰,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文言。”近人王琼珊本之,谓“其义独大”。老孔二氏各法一卦之精义,以取一,自兼二,一即足以赅全易道也。复案乾(三)坤(三三)二卦,肇自阴“--”阳“一”二仪。三画而成卦。乾坤交媾,则诸卦以生。《说卦传》曰:“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 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八卦成列,通 而无穷;六十四卦亦本此理而生。邵子谓诸卦生于垢复,非。其《观物外篇》云:“夫易根于乾坤,而生于垢复。盖刚交柔而为复, 柔交刚而为垢,自兹而无穷矣。”邵子本希夷而唱先天易学,以文王所演者为后天易学。其义多与丹道合,盖邵子亦深于丹道者
在古代经籍中,常见有“黄老学”、“黄老术”一语。黄老学者,黄帝、老子之学也;黄老术者,黄帝、老子之术也。要皆指“君人南面术”而言,学言经,术言权也。黄老术一词,世人多目为阴术、权谋、纵横、谋略之术。而病老子者,谓最毒天下后世者,即为老学中此一流派之思想。当战国之际,纵横捭阖,阴谋诡诈之术,无所不用其极;以六国七雄,无不欲“取天下而为之”,故权术尚矣,阴谋尚矣,纵横尚矣!而取合诸侯以邀名利者,均莫不以“学黄帝老子”为重。世人下察,由之而多误焉。实则老子主“道法自然”,主“清静自化,无为自正”,主“利万物而不争”,主“自隐无名为务”,反对“取天下而为 之”,岂欲以“权术”自污自小哉?李石岑谓:“老子专重艺术;孔子注重功利,兼重艺术;墨子专任功利。又老子是人物一体的宇宙观,孔 子是人贵物贱的伦理观,墨子是人物各别的宗教观。”夏曾佑亦谓:“老子于鬼神、术数,一切不取,孔子留术数而去鬼神,墨子留鬼神而 去术数。”①其说殊为客观。老子功利犹不取,鬼神术数亦不取,而主人物一体,物我浑然,以造极于艺术境界,且又小仁义礼法,而非兵 战,岂忍以阴谋权术为尚乎?就老学而言老学,实应作如是观。若就黄老学而言老学----亦可称之为“杂老学”----则非之者,亦未始 无故也。
道家祖黄帝,自“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制为弧矢,以威天下”,诛蚩尤而开国,立政统以后,史氏世传其学。伊尹、太公,得其权舆,均属道家。其书即周书相类,又多权谋术略之言,为尚者尊之,一脉传承,而道家便本有权谋一派矣!纵横家、兵家、阴谋家,及言长短术者,莫不宗之。《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周西伯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谋,皆宗太公为本谋。”盖太公乃权谋家之大宗师也,② 伊尹之倾夏,与吕尚之倾商,均以甲兵宰制天下,其行事与权谋,后世均属之道家。道家言,多托之黄帝,老子为史官,得集道家之大成。故世不称学伊尹、吕尚,而概称学黄帝、老子者,此也。夷考古之所谓权谋,亦非指诈术而言。《文献通号·汉志》称兵权谋十三家 二百五十九篇曰:“权谋者,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也。”固然,“兵不厌诈”,然大兵无创,诈兵为用, 乃下之下者也。其可行之政乎?
据《汉志》载:道家书共三十七家,九百九十三篇。其中属于黄帝者:黄帝四经四篇。③黄帝铭六篇,④黄帝君臣十篇,⑤杂黄帝五十八篇。⑥以上多为后人所依托或追辑而成,不可尽信,然亦不可谓全为乌有之事。《汉志》列其书于老庄之后,即认其书非出于老庄之前也。其所载道家书中,与研究“黄老学”有关者,除老子书外,⑦尚有:伊尹五十一篇,⑧太公二百三十七篇,⑨辛甲二十九篇,鬻子二十二篇,⑩及管子、文子、关尹子、庄子、列子、老成子、长卢子、狄子、公子牟、田子、老莱子、黔娄子、宫孙子、鹖冠子等,以上今存者尚多,可资参按。夷考西汉以前,恒“黄老”并称。迄晋以后,始盛称“老庄”。 如《史记·乐毅传》赞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史记》述环渊曰:“环渊,楚人,学黄老道德之术,著上下篇。”(案:渊为老子弟子,《汉志》载《蜎子》十三篇即渊书也)其述韩非则曰:“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要归本于黄老。”述慎到,于《盂荀传》曰:“赵人,学黄老之术。”《韩非·天论篇》注亦云:“慎子之术,本黄老,归刑名。”由此可概见一斑矣!历来言黄老之言者,汉以前为最盛,凡自名其学者,莫不引以为重,且多与老学相会通。纯道家诸子,固无论矣,其他亦莫不皆然。如《吕览.去私篇》引黄帝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贾子.修政.上》引黄 帝:“道若川谷之水,其出无已,其行无止。”《淮南.泰族篇》引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皇览》记武王问尚父五常之 诫,尚父告之以:“黄帝之诫曰:吾之居民上也,摇摇恐夕不至朝;故为金人三缄其口,曰古之慎言。”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列子》所引者尤多,兹不具述。
“述古”以为法,并自重其言,自先秦以来,学者莫不如是。即以《老子》书而言,亦一不少为“述古”之言。如其云“故建言有之”,“故圣人云”,“是以圣人云”,“用兵者有言”,“古之所谓”等等,皆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之证。凡此均为老子已明言之者,其未言明者 亦复不少。如其本经中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⑾《列子·天瑞篇》则引作“黄帝书曰”。 其“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将欲夺之,必固予之”。⑿此为后世最所诟病者,《韩非说林》则引作“周书曰”,《战国策·魏策》亦引作“周书曰”。唯其言仅为四句教,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韩非有解老之作,当不致有误。唯《吕氏春秋·行论》所引则为:“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足证此实为古之说也,为老子所引,后世遂以阴谋家误老子矣。又如:“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庄子.知北游》则作“黄帝曰”。唯末二句为:“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庄子》引老子语最多,亦当不致有误。再如“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二语,《文 选》引作“太公金匮”,而《北堂书钞》则引作“太公六韬”。老子集古 文化之大成,尤集道家之大成,其五千言中,多述古之言,当为不移 之事实。道家以黄帝为始祖,以老子为大宗师,复以其集大成,后世多祖之为道家开祖。故恒黄老合称,而言黄老学、黄老术者,要亦为 理所当然之事也。
关于黄帝书,《汉志》共录有十二类、四百二十四卷,其中包括道家、阴阳家、兵家、小说家、神仙家、房中家,及天文、历、谱、五行、杂占、医经等,几成杂家矣。世或讥黄帝书多晚出,实则儒家先秦经籍中,晚出书亦不少。唯因其均托黄帝言,义理多驳,则实有之。复因史称其“为百家所共学”,故其学术思想闳大而不一,难为一系统,然言帝王术,则确有其不朽之妙要存焉!
言黄帝思想之最纯者为《阴符经》,⒀共三百余字,总得自然造化之机。阴阳消长之理。故无逸子曰:“阴符三百字,老子五千言,可以概尽天地之秘要。言黄老学,无有逾于是者。”或以之言治国之道、安民之理,或以之言兵家玄微,或以之言性命真诠,或以之言孤虚枉相、六甲神机、风后遁法。要亦“智者谓之智,仁者谓之仁”之说也。 天玄子曰:“潜通《阴符》三百字,直到伏羲未画前。”其要可知。以其文简,为会通黄老而便参究起见,兹特录定本《阴符经》全文如次:
观天之道,执天行之,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乎心,施行在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天性,人也;人心,几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星辰殒伏;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德,万物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出焉,神明生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轻命。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一而专也。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返昼夜,用师万倍。心生于物,死而物,机在目。
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至乐性余,至静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气。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人以时物文理哲,我以天地文理圣。人以虞愚圣,我以不虞愚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
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此完全是言消息盈虚造化之玄微,不可当做等闲文字读过。得其圣解,则自可会得“虚空一点真如性,化作乾坤万种机”之妙要,而圆通八极,自在无碍矣。黄老二经,默契而神悟之,自能通其机缄而为一,唯总须向上参才是。此经当非出诸黄帝之手,然要为先秦传“黄老学”者之作则无疑。参究黄老学,不可不从此中切入。总之,古之所谓“黄老学”“黄老术”者,乃道家言“君人南面学”“君人南面术”之总称,故道家世多“帝王师”,且恒具有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拨乱反正,旋转乾坤于掌上之才华器识者,即以此也。至若言乎老学,则此适其小焉者矣!自汉初以米,学者盛称黄老,黄老之言容天下,尤于“帝王术”为然。唯黄帝书,驳醇互见,难成一家言;多为后世欲有所托见,概归本之黄帝所成。故司马迁《五帝本纪》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要为平实之论。其《货殖传》曰:“神农以前,吾不知已。”《伯夷传》曰:“学者考信于六艺,虞夏之文可知也。”而《汉书·司马迁传》赞亦曰:“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唯究太古书,去其驳而存其醇,取其义而不论其时可也。是以欲求道家学术之基本思想,舍老子《道德经》一书,末由矣。斯不仅为道家之圣经,且亦为我中国固有文化中,可历万世而不朽之宝典也。
【注释】
①李夏二氏说,据陶庸生著《国学入门》“墨家”一节引。
②道家有权谋一派,属之兵家,《汉志》录兵权谋十三家。世 谓“黄老术”中多阴谋、术略与反复其道之机缄,或根之于太公书多权谋而来。据《汉志》注,沈钦韩曰:“《隋志》太公阴谋三卷,又阴谋三十六用一卷。《隋志》太公金匮二卷(旧《唐志》三卷),《太公兵法》二卷,又《兵法》六卷,又《三宫兵法》一卷。”太公现行坊间之《六韬》(《汉志》无此书,梁、隋、唐志始著录),武经列为首经,晁公武谓为兵权谋书。《三国志》:“丞相诸葛亮,写六韬以教后主。”足见其为道家之所重也。汪氏兵学三书中,又有《太公兵法逸文》一卷。又《秦策》:“苏秦发书,得《太公阴符》之谋。”故曰:太公为权谋家之大宗师。
③《汉志》补注:《隋志·道经部》云:“汉道书之流,《黄帝》四 篇,《老子》二篇,最得深旨。”此四篇多至言要道,故世奉为道家之鼻祖也。
④《金人铭》,即为六篇之一,此外尚有《巾几铭》等,即今座右铭之祖铭也。
⑤《汉志》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叶德辉曰:“六韬兵道,《文子》符言上仁,《吕氏春秋》应同、去私、圆道、遇合、审时, 《淮南》缪称泰族,并引黄帝道言,《贾谊新书》首修政上,又引黄帝书语。疑皆君臣篇遗文。”
⑥《汉志》注:“六国时贤者所作。”
⑦《汉志》载老子书,仅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篇,刘尚说老子四篇。
⑧《汉志》补注,王应麟曰:“《说苑·臣术篇》、《吕览》,皆引伊尹对汤问。《周书》王会有伊尹朝献商书。案:孟子称伊尹之言,伊尹之所谓道,岂老氏之所谓道也乎?”叶德辉曰:“《尸子》引伊尹对汤问寿,《殷本纪》引伊尹从汤言素王九主之事,《韩诗外传》引伊尹对汤问庭谷大拱,《齐民要术》引泛胜之述伊尹区田法,皆王氏所未及。”
⑨二百三十七篇,合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言。
⑩辛甲,为纣臣,七十五谏而去,周封之。鬻熊,周文王师,自文王以下问焉。晁氏曰:“今存者十四篇。”《管子》,今列法家。
⑾此为《道德经》六章文,甚微妙玄通,而具甚深奥义,故后世鲜得正解。
⑿此为《道德经》三十八章文,世之诟病老子为阴谋家,最毒天下者,以此章文为最。实则非也。世多未彻全经及贯通全章旨意以为解,故误。
⒀《阴符经》,《文献通考》晁氏曰:“唐少室山人布衣李筌注 云:《阴符经》者,黄帝之书。或曰受之广成子,或曰受之玄女,或曰黄帝与风后玉女论阴阳六甲,退而自著其事。阴者,暗也;符者,合也。天机暗合于事机,故曰阴符。”柳子厚、黄庭坚等谓为伪书,出于李筌。今行本有太公、范蠡、鬼谷、张良、诸葛亮、李筌、李 合、李鉴、李锐、杨晨等合注本。丹道派中有嵩隐子石和阳注本、 元真子注本、无尽子注本,其解均较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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