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虹：水火不容蔡國強

【聯合報╱張小虹】 2009.11.22 03:47 am

http://udn.com/NEWS/OPINION/OPI4/5264713.shtml

在台灣的政治人口遠大於藝術人口，所以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蔡國強是誰，但大家一定都知道現任總統女兒的老闆是一位全球知名的中國藝術家。


蔡國強為什麼會全球知名？假若我們走進現在正在北美館展出的《蔡國強：泡美術館》，恐怕並不那麼容易找到答案。就拿這次在中庭展出的〈文化大混浴〉為例，中間一個大浴缸，四周擺放著太湖奇石與榕樹，缸裡有草藥和黃、白、黑各種膚色人種，表面上將民族「大熔爐」巧妙轉換為「大浴缸」，但這種鼓勵觀眾參與、強調多元開放又夾雜了風水、穴位等中國符號的裝置藝術，實在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就算是其他幾件大型裝置作品，像翻滾中停格的汽車（插滿閃爍的霓虹燈管）或老虎（插滿箭矢），像巨大沉船殘骸與碎瓷堆，恐怕都不足以解釋蔡國強的全球知名。


因為蔡國強的真正強項，不在「泡」美術館，而在「炮」美術館。他真正厲害的作品，都在創作的當下就已消失。像一九九四年在日本廣島核爆地進行的〈地球也有黑洞〉，歷時三十秒。像一九九六年在美國各地所作的〈有蘑菇雲的世紀〉，每次爆破持續約三秒。像二○○二年紐約東河的〈移動彩虹〉，歷時十五秒。像二○○五年波蘭華沙札契國家美術館的〈紅旗〉，歷時兩秒。


這些「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方式瞬間爆破，或是在天空書寫，或是在大地銘刻，其真正驚心動魄的地方，不在於意識形態的文化反思（核爆或恐怖主義攻擊），也不在於象徵符號的越界再現（社會主義的紅旗或中國的龍），而在於表意系統之外的「瞬間感官強度」。火藥的厲害，不只在於能爆破，火藥的厲害，乃是把「瞬間」作為現代性中最精敏微妙的時間感性，表達得淋漓盡致。在過去、現在、未來的緊密相連中，所有的現在都無法停駐，所有的當下都正成為過去，唯有瞬間爆破的感官強度，讓現在彷彿臨現。


但只要有美術館，只要有收藏家，只要有拍賣會，所有瞬間消失的創作，都必須留下「遺跡」，待價而沽。這次展出中的眾多「火藥草圖」與「火藥繪畫」，就藝術表現手法上來說，雖各有其特異之處，卻絕無獨步當代之勢，與蔡國強集能量與氣勢的「瞬間」爆破作品相較，難免都有狗尾續貂之嫌。所以當有人質疑蔡國強在二○○一年上海ＡＰＥＣ會議或二○○八年北京奧運所作的焰火表演，究竟是藝術還是焰火時，此問題必然無解，不僅因為蔡國強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將焰火變成了藝術。也因為當蔡國強的焰火是藝術時，其他人的焰火卻只能還是焰火，畢竟沒有任何人可以像蔡國強一樣，十四張為ＡＰＥＣ景觀焰火表演所繪製之草圖，硬是賣出三億新台幣天價。


蔡國強的爆發力，從火邊不從水邊，從最早的火藥畫「擦槍走火」到爆破藝術，「擦槍走火」出當代感性場域中的「秒殺」。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真正了解蔡國強火力強大的「炮」美術館，不是用火藥線去纏繞美術館（作品〈不破不立〉引爆台灣省立美術館），也不是將美術館去畛域化（金門碉堡藝術節的〈什麼都是美術館〉），而是讓美術館作為典藏機構的本身灰飛湮滅，作品總已消失，瞬間無從凝止。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