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载)营魄抱一,①能无离乎?。②专气致柔,能婴儿乎?③涤除玄览,能无疵乎?④爱民治国,能无为乎?⑤。天门开阖,能为雌乎?⑥明白四 达,能无知乎?⑦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⑧
【注释】
①载,郭忠恕《佩觽卷·上》引唐玄宗诏语云:“朕钦承圣训, 覃思玄宗,顷改《道德经》‘载’字为‘哉’,仍属上文。”《册府·元龟》亦载唐玄宗天宝五载诏云:“顷改《道德经》‘载’字为‘哉’,仍 隶属上句,遂成句解。”孙诒让曰:“载、哉,古字通,玄宗此读,虽与古绝异,而审文核义,亦尚可通。”蒋锡昌:“‘载’为‘哉’之假,《释 文》‘载’本作‘哉’,此‘哉’字应连上章末句,作‘天之道也哉’读。 二十章‘我愚人之心也哉’,五十三章‘非道也哉’,皆与此辞例 同。”叟按:以隶属上句义长。后人以《楚辞》有“载营魄而登遐兮”,及《淮南子·道应训》引《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及王弼注云:“载,犹处也。”故仍以“载”字冠本章句首。将“载”字改属上句,自“营魄抱一”至“明白四达”,为五联句,不但句型一 致,且辞义相洽。
②又:营魄,即魂魄也。《道德经》古注:“营,魂也。”《楚辞. 远游篇》“载营魄而登遐兮”,王注:“抱我灵魂而上升也。”刘师培 谓:“以灵魂训营魄,为汉人故训。”高绣注《淮南.说山训》曰: “魄,人阴神也。魂,人阳神也。”王逸注《楚辞.大招》曰:“魂者, 阳之精也;魄者,阴之神也。”《说文》:“魂,阳气也;魄,阴神也。” 《左传》:“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故魂魄,又可视为人之 精神。罗振玉曰:“景龙,敦煌乙、丙,英伦诸本,均无‘乎’字。”李 道纯认“加一‘乎’字,非”。按《庄子·庚桑楚》引《老子》曰:“能翛 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自“能抱一乎”起,连下九“乎”字, 其文例与此章同。《淮南子·道应训》、《文子·道原篇》引此均有 “乎”字。
③婴,经伦堂本、景福本均作“撄”。傅奕本、室町本“能”下有 “如”字;今传河上本、王弼本皆无“如”字。然刘惟永《道德真经集 义》引王弼本作:“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且王本注:“能若婴儿 之无所欲乎?”“若”,即“如”字。顾本成疏:“故如婴儿之无欲也。” 唯加“如”字,乃疏义,使人易明。依全章气势文理言,从河上本更 佳,故从之。叟案:此二语,为老子之大功夫头脑。老子以专气致 柔为教,孟子以养浩然之气为教。老予以婴儿为教,孟子以赤子 之心为教,佛家则进而以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为教。此处不明, 圣学便无入手处。
④玄览,奚侗:“‘玄’借为‘眩’。”《荀子.正论篇》:“上周密, 下疑玄矣。”杨注:“玄,或读为眩。是其例。……玄览,犹云妄 见:”大误。玄览,乃指最深智慧而言,如圣知见、佛知见、神仙知 见等,概可称之为玄览,亦宜予以涤除廓清之。 ⑤民,景龙本作“人”字。无为,王弼本作”无知”。
⑥天门,敦煌丙本作“天地”。为雌,河上本作“无雌”。
⑦能无知乎,《淮南·道应训》引作“能无以知乎”。
⑧焦竑云:“一本无‘生之畜之’四字,此章字句,并从《淮南》 引《老子》之文。”马叙伦亦谓:“自‘生之畜之’以下,与上文义不相 应,为五十一章错简。其说可从。”叟案:《庄子·庚桑楚篇》引南 荣趎问老子以卫生之经,老子所答,与此篇大同而小异,文宏而辞 畅,可视为庄子释《老子》本篇语参证。其失在纯作卫生之经解, 实则全系内圣外王功夫。
老子答庚桑楚问卫生之经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 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 己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 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也;行不 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卫生之经已。”又曰: “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 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 之经已。”能如此,则自入于庄子所谓之“宇泰定”矣。
总阐玄德第一
“营魄抱一”,犹言魂魄抱一也。魂者人之阳,魄者人之阴,阴阳和合,抱元守一,则与道合。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一者,道之初,万物之母也。人之所以为人,在乎魂魄;谓之魂魄可,谓之阴阳可,谓之形神亦可,谓之身心亦无不可。夫形神合则生,形神离则死,此所以重乎魂魄抱一而无离也。一即道,《说文》:“唯初大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广韵》:“数之始也,物之极也。”故抱一者,即抱道而行也。道不可须臾离,形神抱一无离,即身心内外合道也。言营魄抱一,而不言身心抱一者,后者为“已生后境界”,亦即后天境界;前者为“未生前境界”,亦先天境界; 旨在教人能效法婴儿未生前之营魄抱一,而无离也。故为偈曰:“抱元守一浑无象,直到乾坤未判前。”此为最吃紧处。而其境界,亦即阴阳合一境界,太极境界,千古来无人道破。谓之为最上一乘圣功,不亦宜乎?太极丹法,无极丹法,阴阳双修丹法,清静单修丹法,无不概以“抱元守一”为无上法门。道家坐丹之法,有先后中天坐谛之分,又以凝神寂照.为下手法门,即此也。
由未生前之婴儿,到已生后之婴儿,在层次上为落下一着。故继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于未生前曰“营魄抱一”,于已生后曰“专气致柔”,此由无形之道,而入于有形之道也。无形治在神,有形治在气。婴儿者,个体始生而离母体之产物也。其神,精一而不离;其气,纯阳而未散。柔者,和也,顺也。大道之轨迹,自然循环,周流不息,而和且顺,方不碍于天理之流行。婴儿纯属一片天真,真性无善恶之分,心无美恶之别,随圆就方,莫不合于自然,因其和且顺也。气者,机之动,一切精神活动、意志、思维……皆气机之动也。老子曰:“心使气曰强。”不以心使气则柔。故精一其气,纯而不杂,一而不纷,寂而不动,专气之谓也。婴儿天真性善而德全,骨弱筋柔而气和,无心无欲而情应,无意无念而性真;不以得失相计,不以祸福相虑,不以人我相较,不以利害相撄,犹近于道。故老子又以效法婴儿为教。与孟子“毋失其赤子之心”,佛家之“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 同其义也。此中存大道,玄机秘不传!
及长成人,则有知见,知见一生,是非纷扰。此为大病。极深之知见,则为“玄览”,犹所谓真知真见也。唯此乃“出于形器之外,不在见闻之中”之真知真见,即为圣人心印,仍属筌蹄,必须割舍,方无疵病。故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此乃示人以不但“凡知见”宜绝,即“圣知见”、“佛知见”、“上帝知见”,亦宜涤除净尽、灭绝无余也。凡夫之见,粗而易除,学者之见,深而难遣。去碍须觉,解缚须悟;然觉亦可成碍,悟亦可为缚。此为圣人证道大病痛处!大凡固执已见,便不能虚心应物,于焉真理不明,大道乃昧;而心有所障,则行有所不遂,事有所不成,功有所不竟,理有所不达,用有所不圆,道有所不通。故见无 深浅,知无大小,概须扫去!使入圣不为圣缚,作佛不为佛缚,成仙不为仙缚,证道不为道缚,则自能与宇宙精神同流矣。
夫圣人之为道,“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苟得其时矣,而须用世救世,则须守道无为,因其性,遂其生,顺其自然,而任其自为,则天下无不自成自得自安而自乐也。故曰:“爱民治国,能无为乎?”老子之政治思想,以“无为而无不为,无治而无不治”为无上纲宗。本无心之用,行不言之教,为无为之政,行于天下,化于万民。使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受治而不自知,被化而不自觉。自安其安,自适其适,自行其行,自乐其乐,帝力何有于我哉?若有心于其间,肆其心智,致力于有为,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适道之贼也。况有为则有不为,无为则无不为,故有为之治,远不若“无为而民自化,无事而民自富,无欲而民自朴”之为最上一乘圣义也。
欲能无为,欻然自尔,须如牝之静应。制天下之至动者以静,治天下之至纷者以一。静则一,动则纷,动则先发,静则后应,后应则能随于人,而因人之自用以为用。雌者,牝也。老子曰:“牝常以静胜牡。”静应者,自无为也,应人之为以为为,因人之为以为功也。雌者,除静而应物外,尚能顺而受,受而生,万化之功在此,万有之出在此。故曰:“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天门者,“玄牝之门”也。《庄子.庚桑楚篇》云:“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于是。”故天门亦即“众妙之门”,而为 圣人之所藏也。在此,天门则系直指人心而言,开阖则系“指动静而言。圣人无心,则静固无心,而动亦无心;圣人无为,则静固无为, 而动亦无为;运天下之枢机,非静无以制动,非后无以应变。内照圆明,清虚湛寂,事物之来,静以应之,顺以受之,不将不迎,应而不藏, 则自纯乎天机,合乎天理,而可一静制天下之万动,一后制天下之万先矣。以静制动,以后制先,唯圣人其谁能知之战?世人尽皆知先制之利,唯老子能知后制之利,故主静而不主动,主后而不主先。
此心既已清虚,一尘无染,寂然不动,则自慧光内生,神烛无遗,而上下古今,明白四达矣。唯世人得之,则予智自雄,予才自用;圣人得之,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深藏若虚,而洞然若无。故曰“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如天地之生化万物,而若无生;日月之朗照天下,而若无照;知超万圣,而若无知,方可入道。故孔子亦曰:“我有知乎哉?我无知也。有匹夫问于我,叩其两端而竭焉,空空如也。”此系一大圣教,三家圣人莫不同也。
夫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览,斯乃内圣之体也。爱民治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斯乃外王之用也。体用两全,形神俱妙,进而守“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四句教,则内圣外王之功全矣。老子此四句教,不但在示万世人以“圣道”,尤在授万世人以“天道”,更为帝王学之神髓所在。岂仅养生家守此而行之,可得长生久视哉!
参证章旨第二
本章所述,全系“内圣外王”功夫;内外双融,体用双照,巨细靡遗,终始全彻。虽曰六段功夫,层次井然,有如连环然,一段套一段, 层层相关;一段跟一段,段段相随;而又一以首段抱一功夫贯通之。 此则不可不深察而默会者也。
余常谓:“参尽万书全非妙,究到重头一字无。”老子在此既示人以圣功神化之道,又教人以解脱缚律、扫荡割尽之方。即知即忘,即悟即舍;即尘离尘,即道离道,方契虚极无极。夫以有契有,以用契用,莫若以虚契虚,以无契无之为玄极。此正庄子之藏人于人,藏物于物,藏天下于天下之道也。
本章自先天父母未生前之“营魄抱一”功夫做起,由“效法婴儿”,以至“涤除玄览”;由“天门开阖而为雌”,迄“明白四达而无知”止,无一莫非“圣功神化”之所基。如能生畜万物,化育天下,而犹能不有、不恃、不宰,则自能上合于天行,故不失为玄德。玄德者,天德也。天德者,天道也。天德尚可待修为而至,天道则唯有纯任自然矣。本章虽理事兼举,然言言皆合玄妙,字字尽属功夫。修之于内,则为内圣功夫;修之于外,则为外王功夫;修之于性,则为心性功夫;修之于神,则为神化功夫。学人于此,切不可在文字上求知解,囫囵过去,而不在功夫上求行证,笃实践履,步步透关,冀其自化,以脱出“与人为徒”境界,而上超入于“与天为徒”、“与神为徒”境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