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不仁,①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②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③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④多言数穷,⑤不如守中。⑥
【注释】
①《说文》:“仁,亲也。”《荀子·大略篇》:“仁,爱也。”不仁,有 “不亦仁乎”意,于物无所偏爱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天 地于万物,一视同仁,无有爱憎存乎其心也。《文子·自然篇》引 此,注云:“天地生万物,圣人养百姓,岂有心于物?有私于人哉? 一以观之,有同刍狗。”此解尚当,不以存心为仁而为之,方为大仁 也。陈柱云:“不仁,谓任其自然,无仁恩之心也。”胡适谓:“仁即 是人的意思,天地不仁,即天地不与人同性的意思。”误。或引《诗 .大雅》:“有周不显,帝命不时。”将“不仁”作“岂不仁乎”解,较胡 适解为上。庄子曰:“泽及万物而不为仁。”又曰:“大仁不仁。”正 可为此注脚。
②自河上、王弼以下各通行本均作“刍狗”,即檀弓刍灵,乃古代 祭祀之物,束刍为狗,陈以祀神,用为谢过求福,乃始用而终弃之物 也。《庄子·天运篇》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 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其 言得之。王弼解此二句谓:“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 而人食狗。”大误。释德清解此四句曰:“刍狗本无用之物,而祭者当 用,不得不用,虽用而本非有也。故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 人虽是爱养百姓,不是有心要爱,盖由同体当爱,不得不爱,虽爱而无 心。譬如刍狗,虽虚假之物,而尸之者,当重不得不重,虽重而知终无 用也。故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解较精。
③橐籥,或解为二器,谓橐为冶工鼓风以铸物之器,籥为乐工用 之箫管,乃承气出音之器;或解为一器。后者吴澄主之,其义较深远。 吴澄云:“橐籥,冶铸所以吹风炽火之器也。为函以周罩于外者,橐 也;为辖以鼓扇于内者,籥之。天地间犹橐籥者,橐象太虚,包含周遍 之本;籥育元气,氤氲流行之用。”旨在释虚无之为用也。
④屈,顾欢本作“掘”,各本作“屈”。王弼曰:“虚而不得穷 屈。”河上公曰:“言虚空无有屈揭时。”古义即作“穷”与“竭”解。 劳健曰:“按《说文》,屈,训无尾,引申为凡短之称,故有竭义。”孙 子曰:“攻城则力屈。”曹注:“屈,尽也。”此三义均通。
⑤多言,遂州碑本及《文子·道原篇》引作“多闻”。数穷,马 叙伦曰:“数借为速。《礼记·曾子问》:‘不知其己之迟数。’注:数 读为速。《庄子·人间世》:‘以为棺椁则速腐。’崔譔本速作数。 并其证。”叟案:数穷,即作本字解亦得,言次数多也。犹谓多言多 穷,寡言寡穷,不言不穷。道家重默尔无言者以此。
⑥守中,武内义雄曰:“敦、遂二本,‘中’作‘忠’。”按:守忠无义, 误。或谓“中”亦犹《尧典》“允执厥中”,《盘庚》“各设中于乃心”,蔡仲 “率自中,无作聪明乱旧章”之“中”,或谓即同于佛典之“中”,此虽较 恰,然老子此处所指之“中”,乃系指为宇宙天地万有之核心之“中”而 言,亦可以说系一种“宇宙力”,实亦即道之别名也。
总阐守中之道第一
大道不道,大德不德,大仁不仁,大义不义。以道为道,以德为德,以仁为仁,以义为义者,乃道德仁义之小焉者也。夫由道德行与行道德,由仁义行与行仁义,均各为二层境界。由道德行与由仁义行,在无心而行。自然而行,乃天道也;行道德行仁义,乃有心而行,非自然而行,乃人道也。本来如是行,天性如是行;与故为如是行,勉强如是行,虽其行为不二,果亦不二,然其境界实有天壤之别。老子以自然为宗,以天地为法,一切行概系无心行、自然行,本来如是即如是,非起心生意于其间,故能上与天道合。黄帝《阴符经》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于万物之生杀,要亦为万物之自生自杀,何有于仁不仁哉?故曰:即道德而无道德相,斯为大道大德;即仁义而无仁义相,斯为大仁大义。
夫天地不仁,而大仁生。以万物为刍狗者,实无心刍狗万物,而一任万物自为刍狗也。无心生物而物自生,无心成物而物自成,及其杀也毁也,亦复如足。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者,圣人体天地无为自然之大道,以治理天下;无心于为仁,而自然大仁至焉,大恩生焉,大德立焉,大杀存焉!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其以百姓为刍狗者,乃一任百姓之自为刍狗也。死生得丧,无与焉,当如是则不得不如是也。当生则生,当杀则杀;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用则用,当舍则舍;当成则成,当毁则毁。此当然而然,实即自然而然,纯为一道之流行,与一气之流行。圣人之用心,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且夫大道之行也,一视同仁;天地运焉,日月明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人处两间,各遂其生,各适其性,各乐其生,各安其死,各顺其性命之情,而各任其天,不亦为大仁乎?故庄子曰:“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目兼),大勇不忮。”即阐斯旨之微传也。良以“我若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刍狗”?
夫天地之间,譬犹橐籥,其中空虚,洞然无物;若鼓之吹之,则不竭不尽;动之挠之,则愈妙愈出。唯此动而愈出,系由其虚而不屈也。此乃系承上章虚用、用虚之旨,继而言虚受、虚动之道!其中有密义,千圣不传玄。夫空虚象宇宙之本体,鼓吹象天地之炁机。不用则虚静自处,寂然不动;用之则发其炁机,造作万千,妙化无穷;而天地生生不已之机,亦纯在于是。故“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二语,非深于《易》者,不能道也。故余尝有道偈曰:“橐籥之中藏造化,虚无窟里隐乾坤;虚受虚动神为用,忘言守中自有春。”此中圣义,千古来鲜人见及!
故圣人之以道治天下者,一以“为于无为,行于无行,因任自然,虚心自用”为旨,无心于以仁自为而自仁,则合道矣。若有心于为仁以要天下,则仁斯下矣。且欲有为矣,则必多方为法,多言为教;多方则违道,多言则数穷,故不如“抱一以为天下式”、“守中以为天下正”也。中即道体,守中即守道也。本章头脑,全在此一“中”字。老子心法,亦即儒释禅心法。中者,虚也;无也。无可名而强名者也。及乎中亦不立,道亦不立,则唯有会之以心,而无可言说矣!此即所谓“心思路绝,言语道断”者是。道犹不立,岂有乎仁?虽曰不仁,而仁自在其中矣。
参证章旨第二
本章主旨,在教人宜效法天地,体天地而行,俾人合于天。天地无心于万物,万物之生生灭灭,天地无与乎其间,而万物各遂其生,各得其所。人生于天地间,存心行事,处世应物,亦应无心于其间。对世间一切,与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不生心,不动心,不用心,无思无虑,无欲无念,则心自虚无湛寂。能虚则自不屈,以一止止众止,不止而止,止而不止,而其用无穷矣;其中消息万千。动则愈出,以一动应万动,动而不动,不动而动,而其应亦感而遂通矣。体同虚空,不但妄心不生,即识心亦不生;不但识心不生,即道心亦不生。 心无其心,则念何由起?欲何由生?情何由长?意何由动?一无所存,一无所着,心源清净,真性自然显焕,天道亦自然流行。此心一动,则善恶是非,纷纷纭纭,无有底极矣。故必忘言体道而守中,洞然常虚,湛然常寂,则近道矣。
世人每好以言为教,老子则戒多言,以忘言为守,以无言为教。故曰多言数穷。言则必失,多言则多失,言必有瑕谪,语必有口过。默而无言,其谁得而是非之?天地无言,而四时自行,百物自生。天地如是,其况人乎?且一落言诠,则有封有限有义有迹,不若无言之可妙应无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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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中之道,实为入圣功夫,其清息则在橐籥。虚中为用,藏之愈深,则发之愈溥;动之愈妙,则生化愈出。寂然不动,则感而遂应,应而遂通。守中不纷,则心自寂;抱一不离,则神自全。执一御万,则可简事;居中应圜,则可无为。以我之中,应天地之中,则我与天地合一矣!以宇宙之中,应我之中,则我与宇宙精神共流行矣。至其极也,一亦不立,中亦不立,仍返归于虚无,浩浩无垠,空空无碍,而自然自在矣。 天地之道,不仁所以为大仁也,不义所以为大义也,不道所以为大道也,不中所以为大中也;守而不守,不守而守,所以为大守也;运而不运,不运而运,所以为大运也。凡此,要皆为老子本其天道观念,以立人道观念,而为圣人之所守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