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 长 假 期

草本植物

1

　　久不读书。我曾经很喜欢读书，而现在我看电影，翻杂志，听流行音乐，就是不读
书。
　　我最初读书时，感觉仿佛是身在中国的百家争鸣时代。篇篇章章都可以令懵懂的我
开启心智之门。我怀着欣喜之情与它们中的每一位相赴心灵之约。我热爱它们以及它们
的缔造者，远胜过爱我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形成了现有的思维模式，和即定的审美情趣
以及所谓的世界观。我发现在这些书当中，我所能吸收最多的不是它的结果，而是它的
命题。即我为什么而活和我究竟需要什么？那些作者如魑魅一般在我眼前一掠而过，然
后就把他们未做完的命题抛到我的怀里。于是我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可是我那些已
经形成的思维系统总是让我在新的书籍中只能领悟到我早已领悟的旧东西。我进入了读
书的中世纪，就像欧州文明的中世纪一样，黑暗而漫长。
　　在穆斯林葬礼里我读到是逝去的爱情，从戴着项铃的狗向孙少平奔去的这副图景中
我读到是即将开始的爱情。读十日谈，我感兴趣的是绿鹅的故事。即使我读百年孤独，
读到的也是爱情，只是那里的主角大多爱的是自己，所以孤独，所以近亲交配。我读生
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读的是托马斯与特丽莎的爱情。只不过除却七年之痒不说，我还是
怀疑一个可以和任何女人做爱却不在任何女人那里过夜的男人，能不能把与一个女人共
渡七年的感情或者习惯再成功的转化成爱情。我发现自己每一次感情的波动，前人都有
字句表达；每一次对美的悸动，古人都有诗词描绘。即使我知道自己无知，但我也不敢
对别人说我知道自己无知。我怕别人会怀疑我想要冒充欧州哲学史的奠基人。我成了个
真正活在套子里的人。我不具备足够的智慧可以穿越爱情直抵生命的本质。每当我捧起
新书都能闻到一股樟脑味，仿佛我手中拿的是一本破烂的旧书。所以我不读了，我不再
思考，我决定给自己放假。
　　小时候我养过蚕，开始我小心翼翼采摘最新鲜的桑树叶给它。我为了怕树叶上的露
滴会使蚕拉肚子，不惜把桑叶置在阴凉处，一直等到叶子完全干透。可有一天我竟然将
它遗忘在了抽屉的角落里，等我再想起它时，它已织半了只茧，只有半只。我没有将它
丢弃，我以为到了春天，它就会像其它的毛毛虫一样咬破茧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我忘
了在它身后就开着一扇门。当窗外蝴蝶蹁跹来去时，我终于明白，只有半只茧的毛毛虫
是不能蜕化成美丽的蝴蝶的。我也有半只茧，当我不再读书时，就躺在了半只茧里，开
始了我的悠长假期。

2
　　偶尔他们也会来我的房间里招开盛大的party，司汤达总是坐在门口，务实地登记所
有进场的人。杜拉斯在房间中央跳着草裙舞，她是我见过的最会做秀的老女人。玛格丽
特.米切尔与她的白瑞德跳着永恒的探戈，西蒙波娃与雨果踏着别扭的华尔兹步伐。泰戈
尔想跳芭蕾，可是别人说他块头太大。不远处的劳伦斯画着人体素描，曹雪芹坐在一边
观看。马尔克斯·加西亚当众表演魔术，他说，这是神迹。
　　金庸在东头舞剑，王朔在则在西头舞剑。不过他总是边舞边拿眼睛瞄人，别人见了
他纷纷躲开，谁都知道他是项王舞剑，意在沛公。
　　我看到海明威孤零零地坐在观众席上，就过去问他为何不下场跳舞，他还是那句：
想想也是好的。等我离去时，我又听到他对一边的马克.吐温说："我跟你的死法可不一
样。"
　　马克。吐温回答："就算我们死法不一样，我们的墓志铭总也一样的吧，就算我们的
墓志铭不一样，我们的墓碑总也一样的吧……"
　　我也看到了张爱铃，她总是一个人跳舞。她穿着旗袍，外面罩着白色的线衫。自从
我不读书开始，我就相信她的相貌正如她自己叙述的那般普通，而非我想像当中的如她
文字般的惊艳。等她坐在我身边休息时，我跟她说，我认为把金锁记改成怨女是种糟糕
的做法。她不说话，只是神情忧郁地望着房屋天花板上迷离的灯光。
　　我忽然觉得屋里空气沉闷，于是站起身去开窗户。当我打开窗户时，突然听到不远
处有人无力地问我窗外海棠是否依旧。李清照斜依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问，她面色苍白
仿佛在等着我的宣判。我扫了一眼窗外，告诉她，外面寸草不生。现在这个世界除了人
，没有一样可以随心地泛滥下去。（也许严格得说应该排除中国，因为它已经泛滥过了
。）所以如再对绿肥红瘦心存芥蒂，那就是一种真正的奢侈了。
　　英国的女作家阿加莎突然在客厅里大叫道："有人被谋杀了。"
　　司汤达连忙反驳："这不可能，我点过了，即使连上帝和草本植物算在内，也一共是
二十四个人，一个也没有少。"
　　阿加莎面目严肃得说："确实有人被谋杀了，而且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大厅里一时之间乱了起来，每个人都在竭力地撇清自己。我清了清喉咙想略尽地主
之谊，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到了窗外，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到了窗外，而我在隔着玻璃
望着他们。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幻化成了一条条没有形迹的幽灵，四处游荡着，不
见此岸，也没有彼岸。
　　我就这样隔着玻璃望着他们，好像我从来都是隔着玻璃观望。

3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有一次做作文，具体内容不记得，只记得最后我写道：邻里
的人应该和睦相处。我的语文老师很奇怪，一个二年级学生居然会用和睦相处。我也觉
得奇怪，为什么二年级学生就不能用和睦相处。可是不管怎样，我得到两个双圈，并且
老师让我在课堂上朗读这篇作文，又让我重抄了一遍，贴在后面的黑板上，做为范文悬
挂一个星期。
　　从此我便害病了，我说话，写作文多得是四个字的成语。即使现在，纵使我的文章
中其它的毛病好些了，可四个字的成语、短句仍然能俯拾即是，成了我的病根子。
　　上初中那会儿，有位同学对我说："你讲话总是喜欢说成语，你背过成语词典吗？"
我才知道自己病态到何种程度。我跟他说，那是与外婆学的。外婆招呼我们吃饭时，总
喜欢说："不要客气，大公无私得吃！"我外婆其实大字不识，这四个字是她经历过年代
给她打上的烙印。而我则是那篇作文害的。可我的毛病并没有因为那个同学的提醒而有
所好转，相反的它继续恶化下去。那时我把手写成柔荑，跟人很熟就说是稔熟，沉迷不
写要写沉湎，喝茶写成是啜了口茶,老太太我会写成是耋耋之年老妪。终于有一天，我的
另外一位语文老师拿着我的作文对我说，希望你能学会使用干净的语言。不是简洁，也
不是明快而是干净。这两字使我敬佩那位语文老师直到今天。
　　过去我写日出常常这样写：迷蒙的清晨，不知是钟声还是鸟鸣划破了金色的晓雾。
拥抱晨曦的朝云染上了醉人的酡颜，荷袂蹁跹地飞舞在初生的太阳四周。
　　现在我写日出常常这样写：太阳，艰难地、挣扎着从暗夜的子官中一寸寸的滑出。
新的一天，诞生了。
　　有人说我学会幽默了，我同意；有人说我变得嬉皮了，我赞成；还有人说我开始玩
味人生，我反对。人生不能玩味，欲玩味是欲沉沦。
　　有时我也问自己何时结束假期，开始我的文艺复兴。不过我在等，等我过去记忆消
失，然后再去重读那些书，我就会像只苍鹰一样，飞到更高处去俯瞰大地。偶尔我也会
想，干脆把过去都遗忘了，做个纯粹无知的人。
　　读书时，我除了写作文什么也不写。不读书了，我除了不写作文什么都写。而且由
于我的记忆开始模糊，还会常引错字句。有时我也会笑自己，是不是无知了也就无谓了
起来。

4
　　我坐在厦门的海滩上晒太阳，与我隔着一张椅子的是个出租摩托艇的老板。他时不
时的会拿起高倍望远镜看对面的海岸线。据说，对面的海岸是台湾的军事基地。
　　他突然愤愤地对我说："他们占用了咱们的海岸线。"
　　他的意思是有一只台湾的军用艇从海峡间穿过，而台湾海峡按惯例应该是属于大陆
的。我没有作声，就这样我晒了一个下午的太阳，他监视了一个下午的敌情。那时，我
觉得自己像个犬儒主义者，认为只要有一点阳光就可以快乐，其它的我通通都漠不关心
。
　　最后，我对他说："还是不要打仗吧，打了仗你就不能做生意了。"
　　谁知他说："不做就不做，要是真打起来，我第一个去报名，二小时就收复台湾。"
他的话有些幼稚，可是说这话时，他四十多岁了，我才二十多，我的血竟然没有他的热
。我默然。
　　我不知道是生活与理想的落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使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我有
着尺度很宽的道德准则，弹性过大的良心系数，除了怕鬼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宗教信仰。
我曾在心里祈求，但愿这一切不是因为书。
　　有一次出门坐火车，偶然翻到一本杂志，上面有位作者说他每次读浮士德，都会在
心底偷偷问自己，歌德是不是想跟别人开个玩笑。即使在公共场所，我也忍不住笑出声
来，不想这人世间，竟有此等知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