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揚港事清濁 回歸十年徽音
林行止按:回歸十年,不能無記。這十年政經風雨不絕,人事更是多番起落,確有不知從何落筆之苦。適內地傳媒要求書面訪談,所提範圍、所問內容實在,遂一一作答。我手寫我想,卻難符內地政治要求,因此不存發表全文的期待,茲趁本報報慶,擇要在本欄刊出。
問 十年之前,你為回歸寫下什麼,主要內容是什麼?十年之後,你怎麼看待十年以前自己的觀點,是否會有所修正?香港十年的發展,是否和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設計的框架一致?如果有所偏差,主要是體現在哪些方面?
林 九七年後,我寫香港評論的比重較以往少,因為近十年見報的「林行止專欄」與以前有如社評般的「政經短評」並不一樣,分野是毋須緊貼政經時務。二是大局底定,香港萬變不離其「中」,該斟酌、富爭議的政策政情,只要北京方面流露一些看法,特區政府便奉若綸音,追隨唯恐不及;相對於可以作準的「京腔實話」,報上言論只是難言輕重的閑話。批評儘管尖刻,卻也但說無妨,因為可以讓人看到香港依舊有充分的言論自由。特區政府對群情,還會防其洶湧而稍有忌憚;對於輿論,則因京意凌駕而毋須假以辭色,「中」聽的,納為支持施政的民意;不「中」聽的,便由其自說自話。當關切政情無異於探求官家意向,議論政治便單調無味了。
我寫香港三十多年,要說不同階段,大致可分為三個。趕在中英聯合聲明草簽前結集出版的《香港前途問題的設想與事實》(信報政經短評選集,一九八四年九月初版;九二年以《前程未卜》和《賦歸風雨》兩書在台北出版),是一九七五至八四年間發表的相關文字,我從當初港人尚無意識的一個話題—「如何處理新界租約屆滿」—出發,邊寫邊看到它逐漸成為大家都在關心的「前途」命題,那份由鑿空而談變為具體實際的探索,是難得「寫意」的個人歷驗。
結集的書序裏,我說「『草簽』之前是港人摸索解決『九七問題』的階段;『草簽』之後,大家的注意力應放在如何掌握變動和爭取『生活方式』不變上……」。這兩句話基本帶出我自一九八四至九七年間、亦即我寫香港問題第二階段的取態。
當時殖民者抱着指日下旗的心情,在還政於「中」與還政於「港人」之間流露矛盾。北京為怕港人憂慮時局遽變而引致的人「財」流失,展開全面統戰,廣納各方意見,表現包容。在英國人必須放權的過程中,設法在變局中尋求重重保障的香港人,開始嘗到一點「港人治港」的滋味,而那是英制之下、傾向西方思維的方法和模式。由於中英雙方都在爭取民意,港人在心神未定的情況下,到處問計;外國人對香港回歸共產黨治下的中國也深富好奇。於是有關香港的言論,大有市場,備受重視。
爭取「生活方式不變」使我在香港問題上的基本立論偏向保守—防庫存空虛、防每寸土地都被拍賣、防民主步伐太快、防大派免費午餐、防公務員體制與法治敗壞……。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事件對改革開放路上的全中國而言,也許是一場僅足以定性為「風波」的考驗;可是對當時正待回歸、受過西方思想薰染的香港人,那卻好比危難臨頭的預警。中國領導勢力之威猛與對付和平示威群眾之嚴厲,遠在一般港人所能接受的意識範圍外,於是加快政改步伐以確保兩制保持距離的呼聲高唱入雲,我自那時起,也從向來防守政改步伐過快轉為同情。八九風波對北京繼續實施經濟開放沒有造成太大障礙,卻徹底改變香港過渡的軌跡,激化了京港之間的互不信任,「直通車」不能開動,臨時立法會的成立劃下界線,聽命於北京轉軌才算「愛國」,戀棧舊制,便是非吾族類的圍外人。生分港人取態的結果,就是英國人撤走以後,北京還是不把港人視為一體,特區政府亦步亦趨,近年任人用事也堂而皇之論起親疏而不覺有愧。隨着分化衍生的政治生態,自然就有言不由衷的取巧投機,更有虛應責任的非能者能任之的情況。
從九七到今天的十年人事,少寫了,不等於沒有寫。對於董建華出任行政長官接近八年,港人從滿懷期望到徹底失望,我在專欄裏曾一一反映、嚴厲批評。香港在為人正派、頗具視野並且盡力而為的董先生治下,吃盡苦頭,令港人深切體會到現實當中確有「好心做壞事」這回事。在公務員體制上加插政治任命的司長和局長,那說明董氏並不珍惜舊有的管治體制,其改動所帶來的變化深遠難料。至於他連任第二屆行政長官,則展示了勉力而為、不知進退的個人悲哀,也暴露了小圈子選舉的荒謬性。
中途出替特首職位的曾蔭權,他使政務官體系全面回朝,卻也擺脫不了已有政治任命、非驢非馬的「半部長制」。香港政治體制的完善,京港之間並不十分信任是妨礙循序漸進、理性行事的屏障。吳邦國人大委員長重申香港沒有剩餘權力、沒有三權分立……,語不虛發,句句實在,卻肯定是香港政制發展的嚴峻考驗。
問我十年前曾為回歸寫過什麼,實在很難三言兩語交代,我對香港如何維持繁榮穩定的經濟觀點前後如一,對政制發展的步伐,早期是怕太快出岔,如今卻覺得領導者過於膽怯,遲緩得與港人期望脫節、遠離民情,忽略實際的建構需要。
向來議政論事,都是抱着探索出路和尋訪理性解決辦法的態度,從來沒有預言未來、講求應驗的心態,我的許多觀點,有些與發展情況吻合,有些出現差距,由於自由社會的言論,只有見解高下的比較,沒有路線正確與否的考慮,所以問我會否修正過去的觀點,我是答不上來的。
問 我們知道十年之前,林先生把《信報》管理工作交給女兒,只是繼續在《信報》撰寫專欄,當年的考慮是什麼?是否和回歸有所關聯?
林 當年把《信報》的管理工作交給女兒,是因為她有潛質並曾流露辦報的興趣。我與太太早有退下工作火線的倦意,所以女兒接班,可謂順理成章。女兒其後結婚生子,報館工作繁重,不易兼顧,須有取捨,她放下事業,此為後話。
超過四分一世紀撰寫緊貼時事的短評,除了感到體力漸衰,需要放鬆一點外,我也考慮到自己長期議論香港事務,難免有些不自覺的成見,成見很易變為盲點,可能妨礙自己敏銳因應改朝換代後的新形勢,所以不寫短評,改寫專欄,可以減輕撰寫社論般的心理壓力。
問 林先生被海內外知識精英普遍視為「香江第一健筆」,「香港社會的良知」,「香港最有影響力的一百人之一」,作為一個經濟學家、公共知識分子、傳媒人,你怎樣看待自己的多重身份?哪個身份你貫注了最多的精力心血?
林 我只是一個比較理性並且相當用功的文人,別人對我各種正面的褒揚和評價,我會心感欣悅,甚至喜形於色,但是不會昏頭轉向,不顧自己作為文人的身份和本分;我主要是從文字吸納知識幫助思考,也是藉着文字表達想法和看法。經濟學是個人偏好,是長期涉獵的一門學問,由於功力所限,絕對不能稱為經濟學家,頂多是個致力於普及經濟知識的傳媒人。辦報沒有改變我的文人本質,報館的經營管理,幸得內子協助,我只專注寫作,並為守正和如何取向把舵。
報上評論得到別人認同,發揮一點影響力,被人視為公共知識分子,那是額外的榮譽,不是身份的變化。我的時間精力主要用於閱讀和寫作。
問 回歸十年,你是否認為自己從「香港社會的良知」成為「中國社會的良知」?你怎樣看待兩個概念的異同?我們知道《信報》和你的文章是內地高層重要的決策參考,十年間你有哪些理念已成為現實?
林 在我而言,「社會良知」的稱號未免不着邊際;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香港社會的良知,作為「中國社會的良知」一說,便更有距離,更不知緣何說起,如此衡量二者異同是毫無基礎,也無意義的。
我認為,一個人能夠長期憑自己的良知應世處事而來去無礙,那已經是很了不起,而且非常幸運了。
問 十年當中,你怎樣看待香港社會中增加的「中國要素」?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林 我不大明白你這個「中國要素」的問題,儘管嘗試作答。
回歸以後,正如吳邦國人大委員長所說的,香港的高度自治是中央給多少,我們才有多少,假如北京對港政策搖擺,香港便難言穩定,所以香港能否維持法治、港人能否享有自由,中央怎樣對待香港是個關鍵因素。
港人過去對大陸的最大依賴是食水和糧油副食品供應,自從中國經濟開放以後,港人旅遊、購物、置業、工作、投資都往內地跑;尤其回歸以後,港人生活空間因為可以便捷地往國內轉動而大為擴闊。較諸當年仍在英國治下,中國尚未開放,港人要做生意,便有必要往世界各個角落鑽營,如今中國大陸是眼前現成的龐大市場和世界工廠,商人自然是圖近捨遠、棄難取易;不過,國際視野卻因此而在不知不覺間縮窄了,英文作為重要的謀生語言也有普通話起而等量齊觀、甚至有過頭的趨勢,推行兩文三語是按實情需要的因應。